第四章 九门夜宴

军列旁那冷硬的硝烟味仿佛还黏在衣服纤维里,齐铁嘴人已晕头转向地站在了张府那高得吓人的朱漆大门前。两尊石狮子龇牙咧嘴,瞪着眼瞧他,瞧得他后脖颈子直发凉。两个兵士一左一右,说是“送”,实则是断了他任何想脚底抹油的念想。

“齐先生,请。”副官张日山不知何时已悄没声息地到了他身侧,语气还是那般四平八稳,却比那石狮子还让人挪不动道儿。他换了身更挺括的军装,郊外那点肃杀气儿像是被抖搂干净了,又变回了那位一丝不苟的副官爷。

齐八爷干咳两声,硬着头皮,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迈过了那高门槛。府里头庭院深深,回廊接着回廊,巡逻的亲兵脚步轻得像猫,可那股子行伍里的冷硬规矩劲儿,却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被引到一间厢房里“稍事休息”,热水、干净布巾甚至还有一套崭新的青色细布长衫都备好了。

“佛爷吩咐,请八爷整理一下,晚间府中有宴。”副官丢下这话便走了。

齐铁嘴瞅着那盆热水和新衣裳,心里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这哪是伺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胡乱抹了把脸,终究没碰那新衫,只把自己那件半旧不新的蓝布长衫抻了又抻,拍打了半天并不存在的灰尘,固执地留着这点自个儿的味儿。

华灯初上,张府宴厅里头亮堂得晃眼。

红木大圆桌上碗碟罗列,油光水滑的鸡鸭鱼肉,银筷子搁在细瓷筷枕上,样样都透着讲究。空气里酒香菜香混在一块儿,却压不住那几股子若有似无、又强横得很的Alpha信息素。虽不如张启山那硝烟味霸道,却也各占山头,有的辛辣,有的沉厚,有的诡谲,拧成一股无形的绳,勒得刚蹭进厅里的齐铁嘴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下意识就想往那最不扎眼的旮旯角里缩。

张启山端坐主位,没穿军装,换了身玄色暗纹的缎面长衫,少了些战场上的杀伐气,多了几分居家的威势,可那通身的压迫感是半点儿没减。他目光扫过底下陆续落座的人,等齐铁嘴猫着腰想溜边时,几不可察地朝靠近末席、却又恰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一个空位微一颔首。副官静立在他身后阴影里,像尊沉默的护法金刚。

九门的人陆陆续续到了。

霍锦惜一身绛紫旗袍,云鬓梳得一丝不乱,仪态万方地进来,信息素是股子馥郁又带刺的玫瑰冷香。她笑吟吟跟张启山见礼,眼风扫过齐铁嘴时,却顿了一下,带了点琢磨意味。

吴老狗笑呵呵的,一身烟火气,信息素平淡得像个老农,就那双眼睛透着实实在在的精明。他倒是对齐铁嘴友好地点点头。

半截李拄着拐,让人搀着坐下,脸色阴沉得像能拧出水,信息素是股陈年药草的苦味儿,生人勿近。

陈皮最后才晃荡进来,吊儿郎当,一身痞气,信息素是呛人的硝石味儿,混不吝的眼神满场子乱扫,落到齐铁嘴身上时,毫不客气地撇了撇嘴。

齐八爷如坐针毡,感觉自己就是那误入了狼群的羊,周围哪一道气息都能把他生吞活剥了。他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领子里,眼观鼻,鼻观心,只盯着自个儿面前那一亩三分地的碗筷。

虚头巴脑的寒暄敬酒过后,张启山撂下酒杯,杯底碰着桌面一声轻响,席间顿时安静了不少。

“今日请诸位来,一则是张某初到长沙,日后诸多事务,还需倚仗各位当家鼎力相助。”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二则,近日城外出了档子事,颇为蹊跷,想必各位也都有所耳闻。”

他顿了顿,目光跟刀子似的刮过众人神色:“一列军车,在城外丢了,找回来时,车上的人,一个不剩,现场……邪性得很。”

席间霎时静得落针可闻。几位当家的表情变得微妙,有低头抿茶的,有眼神游移的,也有装出一副刚听说很惊讶的。

“张某奉命查办此事,关乎长沙防务与安定,不敢怠慢。”张启山语气重了三分,“据查,那车是从东北方向来的。长沙地界,特别是东北一块儿,有什么风吹草动,想必……逃不过各位当家的耳目。”

这话里的钩子再明白不过——要么给线索,要么,就有嫌疑。

霍锦惜拿起绢帕轻轻按了按嘴角,笑道:“佛爷说笑了,这兵荒马乱的,许是撞上了不开眼的土匪?东北边山地多,确实容易藏些宵小。”她这话说得轻巧,想把事儿推开。

“土匪?”半截李沙哑地冷笑一声,“什么样的土匪能让人囫囵个儿没了,一点动静不留?霍当家未免太小瞧佛爷遇上的麻烦了。”他话里藏针,既点了事儿的诡异,又暗指霍家揣着明白装糊涂。

吴老狗赶紧打圆场:“哎呦,这倒是稀奇事儿。老头子我这几日倒是没听说东北边有啥大动静,顶多是些乡里乡亲争水掐架的小事儿。不过既然佛爷问了,回头我让底下孩子们再多去打听打听。”

陈皮夹了一大筷子红烧肉塞嘴里,含糊不清地嗤笑:“嘁,说不准是闹鬼哩!这长沙地界,古里古怪的事儿还少啊?”

张启山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他不紧逼,可那沉默比任何追问都压人。他要的不是立刻的答案,是抛出饵,看鱼怎么动。

齐铁嘴缩在末席,听得心惊肉跳。这哪是吃席,分明是鸿门宴!张启山这是借军列的事儿敲山震虎,既要查案,也要立威。他感觉自己就是那狂风暴雨里的一片破叶子,随时要散架。

正琢磨着,门口一声通报:“二爷到——”

唰一下,席间所有目光都汇了过去。连一直没啥表情的张启山,眼神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

齐铁嘴抬眼一瞧,二月红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衫进来了。他没刻意放信息素,可那股子极淡雅、如雨过天青瓷般清透的墨香混着点儿脂粉气,自然而然就荡开了周遭那些驳杂的Alpha味儿,让人心头一静。他面上略带倦色,风度却依旧极好,朝张启山微微欠身:“抱歉,佛爷,家中有些琐事,来迟了。”

他身后跟着个穿水蓝布裙的姑娘,模样清秀,低眉顺眼,信息素淡得几乎察觉不到,是个Beta。她安静地站在二月红身后一步的地方,像株依着兰草的雏菊。

齐铁嘴认得,那是丫头。他贼精地察觉到,二月红进来那一刻,主位上张启山周身那冷硬的硝烟味,似乎几不可察地缓和了一丝丝,虽然眨眼就又绷住了。

“无妨,二爷请坐。”张启山的声音听着也好像没那么冷了。

二月红落座,丫头安静侍立。他没多问军列的事,只温声道:“佛爷初来便遇上这等棘手事,辛苦了。若有用得着红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话说得妥帖,既给了面子,又没越界。张启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多谢二爷。”

宴席继续,可气氛已然变了。有了二月红这话,其他人也都跟着说了几句场面上的便宜话,表示愿意“协助”。但齐铁嘴看得明白,个个心里头都揣着小九九。

他偷偷瞄张启山,只见那位的目光偶尔会掠过二月红那边,虽然很快移开,可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欣赏与关切,却没逃过齐八爷这双招子。他心里头莫名有点不是滋味,下意识攥紧了袖子里那三枚温热的铜钱。原来这活阎王,也会有那样……近乎算得上温和的眼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启山似乎达到了敲打的目的,不再提正事。众人也开始推杯换盏,说着些不痛不痒的热闹话。

齐铁嘴吃得味同嚼蜡,只盼着这折磨人的宴席快点散场。正神游天外,旁边那桌的陈皮带着一身酒气和硝石味儿晃了过来,酒杯“哐”一下磕在他桌沿。

“喂,算命的!”陈皮大着舌头,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齐铁嘴脸上,“听说……今儿个佛爷拎你去瞧那鬼火车了?咋样,算没算出来,是哪个短命鬼搞的鬼?啊?”

他嗓门不小,旁边几桌人都斜眼瞅了过来。

齐铁嘴心里一哆嗦,赶紧赔笑:“陈…陈当家您可真会开玩笑,小的就是去……去开了开眼,哪能算出这个。”

“啧,别藏着掖着啊!”陈皮不依不饶,嗓门更大了,“都说你齐老八神机妙算,说不定就是你算准了那车要倒血霉,提前……”话没说完,那恶意揣测的味儿却溢得满屋子都是。

齐铁嘴脸都白了,冷汗唰地下来。这脏水要是泼身上,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就在这时,主位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咳嗽。

张启山并没看这边,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开口:“老四。”

就两个字,没什么火气。可陈皮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那股子嚣张气焰瞬间瘪了,讪讪地瞟了主位一眼,嘟囔着“闹着玩嘛”,灰溜溜地缩回了自己座位。

齐铁嘴长出一口气,下意识朝主位望,却见张启山早已放下茶杯,正侧耳听着身旁的二月红低声说着什么,仿佛刚才那出小插曲,不过是随手撵了只嗡嗡叫的苍蝇,不值一提。

齐铁嘴低下头,看着杯子里晃荡的酒液,心里头那点不是滋味,又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泡。这九门的浑水,果然深不见底。而他,像是已经湿了鞋。

宴席终了,众人告辞。

齐铁嘴如蒙大赦,脚底抹油就想开溜。刚蹭到府门口,又被副官张日山叫住了。

“八爷留步。”

齐铁嘴心里咯噔一下,挤出个笑:“副官大人还有何吩咐?卦金佛爷已经赏过了……”

副官递过来个不大的锦盒,语气照旧平稳:“佛爷吩咐,今日辛苦八爷,一点心意。另外,”他顿了顿,目光在齐铁嘴那单薄衣衫上扫过,“夜里风硬,八爷仔细着凉。明儿个一早,车会去接您。”

齐铁嘴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再一听后半句,刚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接、接我?还…还去那儿?”

副官脸上没啥表情,只道:“佛爷说,事既开了头,总得有始有终。八爷卦术精妙,兴许还能瞧出些别的门道。”他微一颔首,“八爷早些歇着。”

说完,转身就进去了,留齐铁嘴一个人抱着锦盒,站在张府大门那两尊石狮子底下,夜风吹得他透心凉。

有始有终?他只想立刻了断!

他哭丧着脸,打开锦盒一瞅,里面白花花好几块大洋,够他算多少卦才能挣来。

可这钱揣进怀里,却烫得他胸口疼。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却似龙潭虎穴的张府,又想起席间那些心思各异的祖宗,还有那位心思比海还深的佛爷……

齐八爷长长叹了口气,把锦盒往怀里使劲揣了揣,佝偻着背,慢吞吞地挪进了长沙城沉沉的夜色里。

他知道,这倒霉差事,且完不了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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