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清晖照影

山谷岁月，静淌无痕。日升月落，云卷云舒，于此地仿佛失去了衡量的意义。

哪吒罕见地并未感到任何躁动。那场深入魂髓的过往回溯，似乎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戾气，又或是身旁那缕清冷莲息无形中抚平了他征伐的渴望。他大多时间都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打坐，并非传统仙家的凝神聚气，而是以一种更近乎本能的方式，内视着体内那磅礴力量。

经由无数血火淬炼、又得道侣契与净化莲力交融的力量，此刻在他经脉魂窍中奔流运转，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平衡——血色魂力依旧凛冽霸道，其核心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静与韧性，隐隐与身旁泉畔那株护魂莲的清辉共鸣着。他金瞳开阖间，锐利稍敛，神光愈发内蕴深藏，气息沉凝如渊。

疏影则常静坐于清泉畔。那株护魂莲如今绽放得愈发莹润，花瓣舒展，流淌着温润光华，与她周身气息水**融。莲影清辉丝丝缕缕渗入她的灵体，缓慢却持续地修复着灵髓深处那沉积的无数暗伤与经年累月的疲惫。她依旧能感受到通过契约传来的、属于哪吒的杀戮意念与征战煞气，只是如今那气息似乎也被这山谷的宁静同化，狂躁渐褪，变得如深流般沉潜，虽仍沉重，却不再那般刺骨锥心。

有时，她会睁开眼，望着泉水中自己的倒影。水波微漾，映出一张与哪吒别无二致的容颜，只是眉宇间常年凝结的冰雪，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消融了几分，换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如同水晕般的柔和。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那总是紧抿的、显得过分冷硬的唇角线条，如今也微微松弛了下来。

这一日，哪吒自深沉的入定中醒来。第一眼，目光便习惯性地落向泉边。

疏影并未如常打坐，而是微微倚靠着那株莲茎，屈膝坐着，双臂环抱膝头，是一个略显松懈甚至带着些许稚气的姿态。她正望着水中晃动的倒影，眼神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水面将她清冷的眉眼、挺翘的鼻尖、淡色的唇瓣一一映出，也映出她身后那片静谧的天空和偶尔掠过的飞鸟。

哪吒走过去，脚步轻得未曾惊动一片草叶。

于是，泉水中那白衣孤影之侧，便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血色身影，悄然伫立，沉默地陪伴着。

疏影并未回头，似乎早已熟悉了他的气息。她依旧望着水中，声音轻缓得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许久……未曾这般细看过了。”看水中自己的倒影，看那悄然改变的痕迹，也看水中那双正一瞬不瞬凝视着自己的、褪去戾气的金色瞳孔。

哪吒沉默地看着水中并立的双影，一赤一白，一刚一柔，明明容貌相同，气质迥异，此刻映在水中却有种奇异的和谐。他凝目看了半晌，忽然开口，声音因长久的静默而略带低哑：“不一样了。”

“何处不同？”疏影微微偏头，清冷的目光掠过水面，看向身旁真实存在的他。

哪吒拧起剑眉，似乎在努力搜寻合适的词句来形容这种微妙的变化，最终却还是只能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更好看了。”语气是一贯的平淡，甚至有些硬邦邦的。

疏影闻言微微一怔，彻底转过头来看向他。只见哪吒面无表情，金色瞳孔依旧专注地直视着前方水面，仿佛刚才那话不是出自他口。然而，在他那总是苍白冰冷的耳根处，却悄然泛起一丝极淡极淡、若非她目力极佳几乎难以察觉的绯色。

像冰雪初融时，渗出的一点暖意。

她冰寂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一颗温热的小石子，无声地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一种陌生的、微暖的情绪悄然升起，让她一向清冷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个极清浅的弧度，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留下的第一道细痕。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水中，看着那双影，声音更轻，“你也……不同了。”

不再是那柄只为杀戮而存在、冰冷无情、令人望而生畏的刃。冰封的壳仍在，其下却已有暖流暗涌，生机悄然萌发。

哪吒不再言语，只是撩起衣摆，在她身旁径直坐下，学着她的样子，目光投向水中，看着那双倒影中逐渐褪去狂暴、显露出几分沉静与本真的金色眼瞳。那里面，似乎也映入了她的影子。

清风徐来，拂过水面，漾起层层细碎涟漪，将两人紧密相依的倒影轻轻揉碎、晃动，待风过后，又缓缓聚拢、重合，始终不离不分。

一种无需言语的宁静与安然，在清泉畔静静流淌。过往所有痛楚，征伐血火，似乎都在这静谧的光阴里慢慢沉淀、软化，最终化为彼此灵魂深处相互理解、相互支撑的坚实基石。

空气中，只余下泉水流淌的淙淙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却磅礴的气息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