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冰原仿佛永无尽头。极光像垂死的巨兽，在天幕上缓慢抽搐，投下变幻不定却永恒冰冷的光。我跟在哪吒身后，混天绫成了唯一的牵系和暖源。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极其稳当，仿佛这片能冻毙仙神的绝地，不过是他家后花园一处稍显泥泞的角落。
沉默压得人窒息。除了风刮过冰棱的尖啸，就只有我们踩碎冰面的细微声响。我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在跟上他的脚步，以及抵抗那无孔不入、试图重新冻结血液的寒意上。
忽然，他毫无预兆地又停了下来。
我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背，慌忙刹住脚，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又有怨灵？
他却没亮出兵刃，只是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什么。红瞳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喂。”他没回头，声音被寒风削得薄薄的，“你听见没？”
我竖起耳朵，竭力分辨。除了风声，还是风声。“听…听见什么？”
“啧，没用。”他似有些不耐，但还是解释了一句，“哭声。”
哭声？在这鬼地方？我毛骨悚然，爪子下意识地抠紧了地面。
他没再说话，循着某个方向走去。混天绫绷紧，我不得不跟上。
绕过一座巨大的、如同怪兽獠牙般的冰山，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
前方不远处，冰面上竟绽开着一朵巨大的、晶莹剔透的莲花。完全由寒冰凝结而成，花瓣层层叠叠，精致得不像天然造物。而莲花中心，蜷缩着一团微弱的光晕，那细碎压抑的、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啜泣声，正是从光晕里传出来的。
那光晕的气息纯净却脆弱，与这片死寂冰原的怨戾之气格格不入。
哪吒站在几步开外，打量着那朵冰莲和其中的光晕，眉头蹙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有立刻动手戳碎它的意思。
“什么东西？”他像是自言自语。
那光晕似乎感知到我们的存在，哭泣声戛然而止，害怕地瑟缩了一下，光芒更黯淡了。
我躲在哪吒腿后，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光晕给我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不危险，反而…有点可怜。
哪吒忽然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碎冰，掂了掂，然后手腕一抖——
碎冰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打在那朵冰莲的花瓣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光晕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类似小动物哀鸣的细微声响。
“啧，吵死了。”哪吒语气烦躁，却又捡起一块冰。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那光晕太过可怜，又或许是被这无尽的寒冷和寂静逼得有点失常，竟伸出爪子，轻轻扯了扯他的裤脚。
他动作一顿，低头看我，红瞳里带着询问和不耐。
“它…它好像没恶意…”我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就是…好像迷路了…”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跟一个煞星说什么迷路不迷路？
哪吒盯着我，又看看那团吓坏的光晕，脸上的不耐渐渐变成一种古怪的玩味。他抛了抛手里的碎冰，忽然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行啊，”他拖长了调子，“那就问问路。”
他不再用冰砸，而是大步走到冰莲前。那光晕吓得几乎要熄灭。
他伸出那只好看却沾着血污和冰屑的手，不是攻击，而是…屈起手指，用指节叩了叩冰莲的花瓣，像在敲门。
“喂，”他声音不算温和，甚至有点凶，“识路吗？怎么出这鬼地方？”
光晕瑟缩着，没有任何回应。
哪吒等得不耐烦，红瞳眯起：“不说？那就…”
他作势要捏碎那花瓣。
光晕猛地闪烁起来，传递出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的、恐惧哀求的情绪。紧接着，一段破碎混乱的意念断断续续地传递过来，直接涌入我们脑海。
是这片冰原的记忆碎片。古老的战场，坠落的神魔，不甘的怨念沉淀万年，化作了这片北冥之眼，吞噬一切生机。而这光晕，似乎是某个陨落在此的、微弱神性最后一点纯净的残留，被禁锢在此地，无法离去。
它也不知道出路。它只有无尽的恐惧和孤独。
哪吒沉默地接收完那些碎片，脸上的玩世不恭淡去了些。他盯着那团微弱的光，没说话。
半晌，他忽然嗤笑一声：“废物。”
光晕害怕地抖了抖。
但他却收回了手，转身：“走了。”
我愣了一下，看看那朵冰莲，又看看他的背影，迟疑道：“…不管它了吗？”
哪吒停住脚步，回头瞥我一眼，眼神有点冷：“怎么？你想抱着它走？还是打算留在这儿给它作伴？”
我立刻闭嘴，用力摇头。
他扯了扯混天绫，力道不容拒绝。
我赶紧跟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朵冰莲和其中的光晕，在无尽的冰原和诡谲的极光下，渺小得像一粒即将湮灭的尘埃。
走出去一段距离，我忍不住小声问：“…它会不会…”
“死不了。”哪吒打断我，声音没什么起伏，“那点神性残渣，跟这冰原怨气拧巴了万年都没散净，一时半会儿灭不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点刻薄的嘲弄：“就是还得继续哭个几万年吧。吵是吵了点。”
我不再说话了。心里却沉甸甸的。那哭声似乎还在耳边萦绕。
又走了很久，久到我几乎麻木。前方的景象终于有了变化。冰原的边缘出现了巨大的、扭曲的虚空裂缝，裂缝之外，是混乱翻滚的混沌气流。
哪吒停在裂缝边缘，眯眼打量着外面狂暴的能量乱流。
“看来得从这儿挤出去了。”他掂了掂手里的火尖枪，似乎在评估裂缝的稳定性。
我望着那能撕碎一切的混沌乱流，小腿肚直打颤。
就在此时，身后极远处，那冰莲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鸣响。
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紧接着，一道微不可见的纯净流光，如同挣脱了某种束缚，倏然从那个方向射来，快得几乎捕捉不到，瞬间没入了哪吒握着的混天绫之中！
混天绫赤红的光芒微微一闪，似乎更鲜亮灵动了一丝，随即恢复原状。
哪吒猛地回头，看向冰莲的方向，红瞳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嗤笑一声：“呵，倒是会找地方躲清净。”
那朵冰莲…碎了？那光晕…钻进了混天绫？
我目瞪口呆。
哪吒却像是白捡了个便宜，心情似乎好了点，他掂了掂混天绫，哼道：“算你有点用处，以后就跟着小爷吧。”
说完，他不再耽搁，火尖枪向前一划，赤焰强行在狂暴的混沌乱流中撕开一道短暂的口子。
他反手将我捞起，塞进怀里（！），混天绫自动将我和他裹紧。
“抱稳了！这次可是硬闯！”
下一刻，他化作一道赤芒，悍然冲入了那一片能湮灭万物的混沌之中！
剧烈的颠簸和撕扯感传来，比之前任何一次穿梭界壁都要猛烈。我死死闭着眼，埋在哪吒怀里，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和外面能量撞击护身罡气的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震荡骤然消失。
清新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远处是熟悉的凡间山峦轮廓。
我们…出来了？
哪吒落在地上，松开混天绫。我手脚发软地跳到地上，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不带死寂寒意的空气。
他站在那儿，活动了一下脖颈，打量了一下四周，确认了方位。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经历了北冥之眼的生死跋涉，此刻重回“人间”，他那双红瞳里的戾气和冰冷似乎被月光柔化了些许，但那份霸道和掌控欲丝毫未减。
“认得路吗？”他问，“回你窝的路。”
我迟疑地点点头。
“行。”他抬手，那根系过我也抽过我妖力的混天绫，如同有生命般，自动从他腕间脱落，却并未回到他身上，而是轻飘飘地飞向我，绕着我脚边转了一圈，然后…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我脚下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我一愣。
“暂时放你回去看看老娘。”他抱着臂，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决定权，“给你三天时间。”
他走近两步，弯腰，手指再次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着他。
“三天后，若让我找不到你…”他红瞳微眯，里面闪烁着比北冥之眼更令人心悸的光芒，“后果自负。”
说完，他直起身，脚下风火轮烈焰燃起。
“别忘了，”他冲我扯出一个嚣张又恶劣的笑容，身影在火光中逐渐变淡，“你，归我了。”
音犹在耳，赤芒冲天而起，消失在夜空之中。
我独自站在原地，月光洒满全身，脚下是被露水打湿的草地。远处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
一切都像梦一样。
只有腰间似乎还残留着混天绫的温热触感，和阴影里那无声的、如同镣铐般的联系，提醒着我——
不是梦。
我的偷桃贼生涯，彻底结束了。
某种被煞星彻底赖上、无法无天的新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