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药苦口

那一夜的禾府,灯火彻夜通明,如同白昼。下人们步履匆匆,端着一盆盆热水进去,换出一盆盆血水。浓郁的药味和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

禾晏没有离开。她站在外间,看着太医们进进出出,脸色凝重地低声商议,听着屋内偶尔传来的、禾如非因极度痛苦而压抑不住的闷哼,她的手指冰凉,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甲陷进掌心却浑然不觉。

直到天光微亮,为首的太医才擦着汗出来,对着禾晏和闻讯赶来的老夫人疲惫地摇了摇头。

“将军伤势极重。”太医语气沉重,“外伤虽可缝合,但那几记棍棒,对方是下了死手,用了阴狠的内力,震伤了五脏六腑!内里出血,经脉亦有损毁……能撑着回来,已是奇迹……亦是意志远超常人。”

老夫人听得身形晃了晃,被嬷嬷连忙扶住。

太医继续道:“万幸的是,心脉未绝。接下来需得精心调养,汤药绝不能断,一日三次,按时服用。只是……”太医面露难色,“这调理内伤的药,药性霸道,味道也……极为苦涩,怕是难以下咽。但于将军伤势恢复至关重要,务必让他服下。”

“有劳太医,老身知道了。”老夫人强撑着精神,吩咐下人随太医去取药煎药。

接下来的几日,禾如非一直昏昏沉沉,时而因剧痛惊醒,时而又陷入高热谵语。喂药成了最艰难的事。他牙关紧咬,意识模糊时根本喂不进去,偶尔清醒些,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苦味,便厌恶地别开头,甚至挥手打翻药碗。

“滚……不喝……”他声音嘶哑虚弱,眉头紧锁,那抗拒的神情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委屈和固执。他这辈子,自小便与药罐为伍,喝够了世间百苦,好不容易挣脱病榻,掌握了权势力量,如今却又被打回原形,禁锢在这满是苦味的床笫之间,这比身上的伤更让他难以忍受。

禾晏起初还耐心哄着。

她会让侍女将药碗温在最适宜入口的温度,自己坐在床边,轻轻唤他:“禾如非,吃药了。吃了药才能好。”

有时他会勉强睁眼看她一眼,眼神混沌,或许是将她错认成了旁人,又会闭上眼,倔强地不肯张口。

禾晏便会用极轻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你不是最要强吗?躺在这里算什么?赶紧好起来,才能……才能继续欺负我,不是吗?”这话说得她自己心里都泛酸。

偶尔他听得进去一两句,会极其勉强地就着她的手喝几口,随即又被那翻江倒海的苦味恶心得剧烈咳嗽,将药汁尽数咳出,甚至带出血丝。

禾晏又急又心疼,只能一遍遍帮他擦拭,重新温药,耐心告罄,焦灼日盛。

几天后,禾如非的高热终于退了,人也清醒了不少,但身体依旧虚弱得无法自行坐起。然而,对喝药的抗拒却与日俱增,甚至比昏沉时更甚。

“拿走。”他看着禾晏端来的药碗,脸色阴沉,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太医说了,必须喝。”禾晏试图讲道理。

“我说了,不喝。”他闭上眼,摆出拒绝沟通的姿态。那苦涩的味道勾起了他太多不愉快的记忆,象征着无力、病弱和被人掌控。

禾晏端着碗,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连日来的担忧、疲惫、以及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了上来。

她忽然将药碗往旁边小几上重重一放!

“哐当”一声,惊得禾如非睁开了眼。

只见禾晏站起身,脸上那点小心翼翼的温柔和耐心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带着怒意的果决。她或许没了内力,但常年习武的底子和那段沙场经历磨砺出的魄力仍在。

“禾如非,”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冷了下来,“这药,你今天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禾如非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强硬镇住了,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强灌不成?”他量她现在也没这个力气和能力。

然而,他低估了禾晏的决心,也忘了她从来不是寻常的弱质女流。

只见禾晏深吸一口气,竟猛地俯身,一手按在他未受伤的肩头,另一条腿膝盖一顶,竟以一种极其彪悍的姿态,直接跨坐到了他的腰腹之上!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也太过……惊世骇俗!禾如非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重伤虚弱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她结结实实地压住了!虽然她体重很轻,但这个姿势带来的压迫感和羞辱感,让他瞬间气血上涌,苍白的脸都气红了几分!

“你……放肆!滚下去!”他挣扎着想推开她,却牵动了全身伤口,顿时痛得闷哼一声,额冒冷汗,力道软了下去。

禾晏趁此机会,迅速端过药碗,一手依旧用力按着他的肩膀防止他乱动,另一只手则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

“禾如非!你别逼我!”她咬着牙,眼神锐利,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你死了对我没好处!我还不想欠你这么大的人情债背一辈子!给我喝!”

说着,她竟真的将碗沿凑到他嘴边,不顾那黑乎乎的药汁是否会洒出来,就要往里灌!

“呜……!”禾如非又惊又怒,拼命摇头抗拒,药汁洒了他一脸一颈,那极致的苦涩味道瞬间充斥口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但他越是挣扎,禾晏压得越紧,灌得越狠。两人一个虚弱一个气急,在床榻上展开了一场无声却激烈的搏斗。最终,大半碗药还是被禾晏生生灌了进去。

“咳咳!咳……”禾如非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肺腑如同火烧般疼痛,眼泪都咳了出来,模样狼狈不堪。

禾晏从他身上下来,站在床边,胸口也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微微起伏。她看着他那副惨状,心中的火气稍稍消退,涌上一丝后悔和无力。

她沉默地拿起一旁的软布,动作有些粗鲁,却还是仔细地替他擦去脸上颈间的药渍,又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禾如非咳了许久才缓过来,他抬起眼,看向禾晏,那双总是充斥着阴鸷或欲望的眸子里,此刻竟有些茫然和……委屈?他哑着嗓子,气息不稳地控诉:“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禾晏抿了抿唇,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却依旧带着坚持:“……反正,以后每次吃药,你若不肯好好喝,我便这样灌你。说到做到。”

说完,她不再看他,端起空碗,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床上的禾如非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感受着口中残留的苦涩和身上被她压过、触碰过的地方传来的奇异触感,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愤怒、无奈、还有一丝极其诡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关怀的悸动。

良久,他闭上眼,极轻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自此之后,禾大小姐“强灌”禾将军喝药的彪悍事迹,虽未明言,却在禾如非的默许和禾晏的坚持下,成了养伤期间一道诡异的风景线。一个明明虚弱却偏要逞强,一个看似强硬却暗藏关心。那碗极苦的药,仿佛也成了连接两人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恩怨鸿沟上,一座摇摇欲坠、却又暂时无法坍塌的独木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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