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纣王(二)
征服东夷的辉煌胜利,无疑是帝辛统治生涯的巅峰。这场历时两年、横扫东南的征伐,不仅将商朝疆域拓展至黄海之滨与淮河中游,更掠夺了十余万奴隶、无数粮食与珍宝,让朝歌的鹿台钱库与钜桥粮仓充盈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朝野上下的赞颂、诸侯表面的臣服,以及对东夷部落生杀予夺的权力,逐渐冲昏了帝辛的头脑——曾经那个锐意改革、心怀振兴王朝之志的君主,开始在荣耀的漩涡中迷失,性情悄然发生了可怕的蜕变。
这种蜕变首先体现在对权力的绝对掌控欲上。此前的帝辛虽果断,但仍会听取大臣意见;征服东夷后,他却将胜利完全归功于自己的“英明神武”,认为满朝文武乃至诸侯皆“不及己”,逐渐变得专横跋扈。朝堂之上,若有大臣对其决策提出异议,他便以“东夷之战若听汝等之言,岂能成功”驳斥,甚至将敢于直言的官员贬谪流放;对待诸侯,他也不再维持“怀柔”姿态,要求诸侯定期朝贡的物资数量翻倍,若有拖延便以“抗命”为由派兵征讨,先后有三个小诸侯因未能按时缴纳贡赋而被灭国,诸侯对商朝的怨恨日益加深。
骄纵还让帝辛对“享乐”的欲望无限膨胀。他认为自己平定东夷、拓土千里,理应享受天下最好的资源,于是开始沉迷于酒色与奢华,将治国的精力逐渐转移到寻欢作乐上。朝歌城内的宫殿本已足够宏伟,他却下令扩建“摘星楼”——这座高数十丈的建筑,耗费三年时间、征调五万民夫才建成,楼内雕梁画栋,镶嵌金玉,四周种植奇花异草,仅日常维护就需要上千人。每当夜幕降临,帝辛便与宠妃、近臣在摘星楼上饮酒作乐,通宵达旦,甚至数月不上朝处理政务,朝政逐渐陷入停滞。
帝辛对享乐的追求,在“肉林酒池”的建造中达到了极致。这并非后世夸张的传说,而是有史料与考古线索佐证的奢靡之举——他在朝歌城外的淇水之畔,开辟了一片占地数百亩的园林,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酒池”与“肉林”。
“酒池”的建造耗费了惊人的人力与物力。工匠们先挖掘出一个长百步、宽五十步、深三丈的巨大土坑,坑底铺设青铜板以防止渗漏,随后将朝歌周边酒坊酿造的美酒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直至填满。酒池边缘还修建了环形的木栈道,帝辛与妃嫔、近臣可沿着栈道行走,想要饮酒时便直接俯身从池中舀取;为了让酒池更具“观赏性”,他还下令在酒池中放置小船,船上载着舞女与乐师,在池中演奏歌舞,供其享乐。据《史记·殷本纪》记载,酒池建成后,帝辛常“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场面极为荒淫。
“肉林”则是对资源的极度浪费。帝辛下令将全国各地进贡的牲畜(牛、羊、猪、鹿等)大量宰杀,将鲜嫩的肉切割成块后,用铜钩悬挂在园林的树木上,密密麻麻如同树林一般。这些肉并非用于食用,更多是作为“装饰”——帝辛与宾客在园林中游玩时,若想吃肉,便直接从树上取下烹煮;若不想吃,便任其腐烂,再更换新的肉。据估算,仅“肉林”每日消耗的牲畜就达数百头,而当时普通百姓常因粮食短缺而挨饿,这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对比,让民众对帝辛的怨恨愈发强烈。
酒池肉林的奢靡,不仅耗尽了商朝多年积累的财富,更大量占用了劳动力——建造酒池需要民夫挖掘、铺设青铜板,维护酒池需要工匠补充美酒、清理残渣,供应肉林需要牧民大量饲养牲畜、屠夫宰杀处理,这些都让本应用于农业生产与边疆防御的人力被抽走。当时朝歌周边的农田因缺乏农夫耕种而逐渐荒芜,西部边境的守军因粮草供应不足而士气低落,商朝的统治根基在无形之中被侵蚀。
帝辛的骄纵与荒淫,让朝堂上的有识之士忧心忡忡,而他对“逆耳忠言”的零容忍,最终导致了忠良遭害的悲剧,也让商朝失去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比干是帝辛的叔父,也是当时商朝少有的贤臣。他历任文丁、帝乙、帝辛三朝,以正直敢言、治国能力出众闻名。看到帝辛沉迷酒色、荒废朝政、耗费民力,比干心急如焚,多次入宫劝谏。最初,他还能以“叔侄之情”进言,提醒帝辛“东夷虽平,周人未除,若沉迷享乐,恐生祸端”;但随着帝辛日益骄横,比干的劝谏逐渐变得尖锐,他曾在朝堂之上当众指出“酒池肉林耗民力,严刑峻法失民心,若不改正,商朝必亡”,这彻底激怒了帝辛。
此时,帝辛的宠妃妲己又在一旁煽风点火。妲己本是有苏氏部落献给帝辛的女子,因美貌与心机深得帝辛宠爱,她深知比干等贤臣是自己干预朝政的阻碍,便向帝辛进谗言:“比干自恃是王叔,多次当众顶撞大王,实则是想借‘劝谏’之名笼络人心,图谋不轨。听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不如将比干的心挖出,看看他是否真的‘忠君’。”被愤怒与美色冲昏头脑的帝辛,竟真的下令将比干押入宫中,残忍地挖出其心脏。比干之死,不仅是商朝的重大损失,更让朝野上下一片恐慌——从此,敢于直言劝谏的大臣越来越少,朝堂上只剩下阿谀奉承之辈。
比干的悲惨结局,让其他贤臣彻底绝望。微子是帝辛的庶兄,也是一位心怀社稷的贵族。他曾多次尝试劝谏帝辛,却都被斥责为“多管闲事”。看到比干惨死,微子深知帝辛已无可救药,商朝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为了保全自己,也为了避免被帝辛牵连,他悄悄收拾行囊,带着家人与亲信逃离了朝歌,前往西部的周部落附近隐居——后来周武王灭商后,微子因“提前弃暗投明”被封于宋地,成为宋国的始祖。
太师箕子则选择了另一种“避祸”方式。箕子是商朝的宗室贵族,也是当时著名的学者,曾辅佐帝乙制定过多项政策。他眼见帝辛杀害比干、驱逐贤臣,朝政混乱到极点,知道自己若继续劝谏,必将落得与比干相同的下场;但若不劝谏,又于心不忍。最终,箕子选择了“佯装疯癫”——他故意披头散发,在朝歌街头唱歌骂人,甚至抢夺百姓的食物,让帝辛误以为他真的疯了。帝辛虽厌恶疯癫的箕子,却也失去了加害他的兴趣,只是将他囚禁起来。直到周武王灭商后,箕子才被释放,后来他带着部分商朝遗民前往朝鲜半岛,建立了“箕子朝鲜”。
比干被杀、微子逃亡、箕子被囚,标志着商朝的“贤臣集团”彻底瓦解。从此,帝辛身边只剩下妲己与一群阿谀奉承的小人,朝政愈发混乱,商朝的灭亡已注定。
在帝辛沉沦的过程中,宠妃妲己的作用不可忽视。妲己并非如后世传说中那般“狐狸精转世”,但她确实利用帝辛的宠爱,干预朝政,加剧了商朝的混乱。她心性狠毒,且极具嫉妒心,只要有人让她不满意,无论是大臣还是百姓,她都会设法让帝辛将其处死。
有一次,妲己看到一位孕妇在街头行走,好奇“孕妇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便怂恿帝辛下令将孕妇剖腹查看;还有一次,她听说一位老人冬天不怕冷,认为“老人的骨髓与常人不同”,又让帝辛下令将老人的腿骨打断,取出骨髓观察。这些残忍的行为,让朝歌百姓人人自危,甚至不敢在街头随意停留。对于朝中大臣,妲己更是毫不留情——只要大臣反对她的提议,或对帝辛宠爱她表示不满,她便会捏造“谋反”“通敌”的罪名,让帝辛将其处死。当时商朝的三公(最高官职)中,有两位因得罪妲己而被灭族,剩下的一位也只能选择沉默自保。
帝辛不仅纵容妲己的恶行,还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推行了一系列“严刑峻法”。他认为“百姓不听话,是因为刑罚不够严厉”,于是下令制定了多种残酷的刑罚,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炮烙之刑”——将一根铜柱烧红,强迫犯人在铜柱上行走,犯人最终会因高温灼烧而掉入下方的火中烧死。此外,还有“醢刑”(将人剁成肉酱)、“脯刑”(将人杀死后制成肉干)等刑罚,这些刑罚不仅用于惩罚罪犯,更成为帝辛威慑大臣与百姓的工具。据史料记载,仅因“对帝辛享乐有微词”而被处以炮烙之刑的百姓,就达数百人。
严刑峻法不仅没有让百姓屈服,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反抗。当时朝歌周边的百姓,为了逃避劳役与刑罚,纷纷逃往西部的周部落或东部的东夷故地;甚至连商朝的王室军士兵,也因“不愿为暴君卖命”而出现逃亡现象。社会矛盾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只需一个导火索,便会彻底爆发。
除了沉迷酒色与施行暴政,帝辛的“大兴土木”与“用人失当”,进一步加速了商朝的灭亡。
征服东夷后,帝辛认为自己“功盖千古”,需要建造更多宏伟的建筑来彰显自己的功绩。除了扩建摘星楼、建造酒池肉林,他还下令在朝歌城内修建“鹿台”——这座用于存放珍宝的高台,高千尺,周长三里,全部用玉石与青铜装饰,仅建造就耗时七年,征调了十万民夫。此外,他还在全国各地修建了数十座行宫,每座行宫都仿照朝歌宫殿的规格建造,日常维护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当时商朝的成年男子,几乎一半都被征调去服劳役,导致农田荒芜、手工业停滞,粮食产量大幅下降,而帝辛却丝毫没有察觉,依旧不断下令开工建设。
用人政策的失误,则让商朝的朝政彻底陷入混乱。此前的帝辛虽重视改革,但仍会任用有才能的贤臣;征服东夷后,他却认为“只有对自己绝对顺从的人,才是忠臣”,开始重用那些善于阿谀奉承、毫无治国能力的小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费仲与尤浑——费仲擅长敛财,为了满足帝辛的享乐需求,他下令加重百姓赋税,甚至鼓励官员贪污受贿,自己则从中渔利;尤浑则善于编造谎言,他每天都向帝辛汇报“百姓安居乐业、诸侯忠心耿耿”的虚假消息,掩盖社会的真实矛盾。
这些小人在朝中结党营私,排挤正直官员,甚至与妲己勾结,干预王位继承(帝辛的长子微子启因不满妲己乱政,被费仲、尤浑陷害,失去了继承王位的资格)。当时的商朝朝堂,已成为“小人当道、贤才绝迹”的场所,政策混乱、决策失误频发,王朝的统治根基被彻底动摇。
就在商朝陷入混乱、民怨沸腾之际,西部的周部落已在周文王姬昌、周武王姬发的治理下悄然崛起。周文王在位时,通过“仁政”吸引了大量商朝百姓与贤臣归附,国力日益强盛;周武王继位后,更是积极筹备灭商,他联合西部的羌方、蜀方、庸方等八个部落,组建了四万余人的“反商联军”,等待灭商的最佳时机。
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得知商朝主力军队仍在东部平定东夷残余势力,朝歌城内兵力空虚,且帝辛因暴政已失去民心,认为“灭商时机已到”,便率领反商联军从西岐出发,向东进军。联军一路势如破竹,商朝的西部守军因“不愿为暴君卖命”纷纷投降,仅用一个月便抵达朝歌郊外的牧野(今河南淇县南)。
帝辛得知周军来袭,仓促之间无法调回东部主力,只能临时组织朝歌城内的奴隶、平民与部分守军,拼凑出七万余人的军队,前往牧野迎战。然而,这支军队毫无战斗力——奴隶们长期受商朝压迫,对帝辛恨之入骨;平民们因劳役与赋税繁重,也不愿为其作战。当周军发起进攻时,商朝军队中的奴隶与平民纷纷倒戈,转而攻打商朝的守军,七万大军瞬间溃败。
帝辛在朝歌城内得知牧野战败的消息,深知大势已去。他不愿被俘后受辱,便在鹿台之上举行了最后的“宴会”——他将鹿台中存放的珍宝全部堆在身边,穿上自己最华丽的衣服,然后下令点燃鹿台。熊熊烈火中,这位曾经的拓疆之君、后来的亡国之纣,与商朝数百年的基业一同化为灰烬。
牧野之战后,周武王进入朝歌,安抚百姓,废除了帝辛的暴政,并分封诸侯,建立了周朝。而帝辛则与夏朝的桀王一同,成为了历史上“暴君”的代名词,“桀纣”并称,成为后世统治者警示自己“勿行暴政、勿失民心”的经典范例。尽管现代史学研究认为,帝辛的“暴君”形象有周人抹黑的成分,他征服东夷、推动文化融合也有一定历史贡献,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后期的骄纵、暴政与决策失误,确实是导致商朝灭亡的直接原因——这也为后世留下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的深刻教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