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伊尹放太甲
在商朝早期的王位传承谱系中,太甲的身份具有特殊的正统性——他是商汤嫡长子太丁之子,外丙、仲壬的嫡侄,按照“父死子继”的理想继承原则,是商汤血脉最直接的延续者。太甲姓子,名至,其名中的“至”字,在商代甲骨文语境中含“极致、正统”之意,似乎从命名之初,便暗含了他作为商汤嫡系继承人的政治期许。他在位共计12年,去世后葬于历城(今山东济南附近),被追尊庙号“太宗”、谥号“文王”。“太宗”的庙号标志着他被纳入商朝“直系先王”的祭祀体系,与商汤并列;而“文王”的谥号则蕴含复杂评价——既肯定他后期“施文治、兴礼乐”的功绩,也隐晦提及他前期“失德乱政”的波折,为后世留下了一段“知错能改、终成贤君”的历史镜像。
太甲自幼便展现出超越同龄人的聪慧资质。作为商汤的嫡长孙,他自六岁起便接受严格的王室教育,师从四朝元老伊尹。伊尹为他制定了系统的学习计划:晨时研读《三坟》《五典》等上古典籍,了解历代先王的治国经验;午时学习甲骨文读写与占卜之术,掌握商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核心技能;暮时则跟随军事官员学习兵法谋略,熟悉商军的作战体系。太甲对知识的渴求远超常人,常常在课后主动向伊尹请教“如何平衡君权与民生”“如何对待诸侯方国”等深层政治问题,其思考深度令伊尹感叹“此子有汤之遗风”。
公元前1580年,仲壬去世,伊尹以“遵商汤遗志、固王室正统”为由,率领文武大臣拥立太甲继位。此时的太甲年仅20岁,虽年轻却已具备基本的政治素养,而伊尹作为辅政大臣,更是倾尽心力为他铺路。继位之初,伊尹连续撰写《肆命》《祖后》两篇训诫文,呈献给太甲。《肆命》详细阐述了商汤制定的官制体系,明确各级官员的职责与考核标准,强调“为官者当以民为本,勿贪勿暴”;《祖后》则梳理了商族从始祖契到商汤的发展历程,着重讲述商汤灭夏建商的艰辛,告诫太甲“当思先祖创业之难,守业更需勤勉”。太甲对伊尹的教诲极为重视,将两篇训诫文抄写在竹简上,悬挂于寝宫之中,时刻提醒自己遵循祖制、恪守君道。
在伊尹的辅佐下,太甲初年的治国举措呈现出鲜明的“承汤遗风”特征。在民生方面,他延续“什一而税”的轻赋政策,下令各地官员不得额外征收赋税,并派遣农官到田间指导农民改进耕作技术,推广“垄作制”与“沤肥法”,显著提升了粮食产量。针对部分地区出现的水利设施老化问题,太甲亲自巡查黄河支流,组织民力修缮堤坝、疏通河道,确保农田灌溉无忧。在商业方面,他放宽对商人的限制,允许诸侯方国的商人自由出入亳都(今河南商丘谷熟镇),并在亳都增设“市亭”(市场管理机构),规范交易秩序、打击哄抬物价的行为。短短两年间,商朝的经济便呈现出繁荣景象——粮仓充盈,百姓家有余粮;亳都的集市上,青铜器、丝绸、玉石、粮食等商品琳琅满目,甚至有来自淮夷、氐羌的商人前来贸易。
在政治与军事层面,太甲同样展现出积极作为。他严格遵循商汤制定的法律,严惩贪污腐败的官员,曾将一名克扣赈灾粮食的地方官员处以“劓刑”(割鼻),以儆效尤;同时,他提拔了一批出身低微却有才能的人,如任命善于管理手工业的奴隶后代为“工正”,负责全国的青铜器与丝绸生产。在军事上,太甲派遣军队平定了东方莱夷部落的叛乱,既巩固了商朝的东部边境,也掠夺了大量奴隶与财富,进一步增强了商朝的国力。此时的太甲,俨然是一位“贤明君主”的雏形,诸侯们纷纷前往亳都朝贡,称赞“商汤之德,复见于太甲”。
然而,权力的诱惑与顺境的麻痹,逐渐改变了太甲的执政心态。从在位第三年起,他开始偏离商汤与伊尹为他划定的“君道”轨道,昔日的勤勉与谦逊被专横与奢靡取代。这一转变的导火索,源于一次诸侯朝贡——当时,南方的荆楚部落为讨好太甲,献上了百名美女、数十匹良马以及大量的珍珠宝玉。太甲见到这些珍宝与美人后,内心的欲望被彻底点燃,开始沉迷于享乐之中。
他首先着手扩建王宫。原本的亳都王宫是商汤时期修建的,规模朴素,仅能满足日常理政与居住需求。太甲却认为“王宫乃天子威严之象征,当恢弘壮丽”,下令征调数万民夫,耗时一年有余,将王宫扩建为“前殿后寝、左庙右社”的庞大建筑群。新王宫的前殿用青铜装饰梁柱,地面铺设玉石,寝宫内摆放着从各地搜刮而来的奇珍异宝;他还在王宫后方修建了大型园林,引黄河水入园形成人工湖,湖中建造游船,供他与妃嫔们游玩享乐。为了支撑扩建王宫的巨额开支,太甲打破“什一而税”的祖制,将赋税提高到“什二而税”,甚至下令诸侯方国额外缴纳“贡赋”,要求每个诸侯每年献上一定数量的奴隶、粮食与珍宝。
赋税的加重与徭役的频繁,让百姓陷入深重的苦难之中。许多农民因无力缴纳赋税,被迫卖掉土地与子女,沦为奴隶;征调的民夫在工地上受尽折磨,饿死、累死的人不计其数。有大臣曾冒死进谏,指出“民乃国之本,本固方能邦宁,今君上重赋重役,恐失民心”,却被太甲斥为“多管闲事”,下令将其打入大牢。此后,朝堂之上再无人敢直言进谏,官员们为了自保,纷纷迎合太甲的享乐需求,贪污腐败之风愈发盛行——地方官员借征收赋税之机中饱私囊,中央官员则通过向太甲进献珍宝谋求高位,商朝的政治秩序逐渐陷入混乱。
太甲的“失德”还体现在对祭祀制度的漠视上。商代以“敬天事鬼”为核心信仰,祭祀先王与神祇是国家最重要的礼仪活动,商汤、外丙、仲壬在位时,均严格按照历法举行祭祀,从不缺席。而太甲却将祭祀视为“繁琐之事”,多次以“身体不适”为由缺席祭祀仪式,甚至将祭祀用的珍贵酒醴与牲畜挪用为宫廷宴饮之物。掌管祭祀的太史令曾跪在王宫门前,哭着劝谏“祭祀乃连接天人之纽带,君上不祭,恐遭天谴”,太甲却命人将其拖拽出去,险些处以极刑。这种对传统信仰的背离,不仅让王室贵族与大臣们深感不安,也让诸侯方国对商朝的向心力逐渐减弱——部分诸侯开始借口“王室失德”,拖延或拒绝朝贡,商朝的统治根基面临严峻挑战。
作为四朝元老与辅政大臣,伊尹目睹太甲的变化,内心焦急万分。他先是多次在朝堂之上当面劝谏,引用商汤的训诫与历代先王的典故,劝说太甲“迷途知返”;随后又私下前往王宫,与太甲促膝长谈,讲述百姓的苦难与诸侯的不满,甚至以“辞职归田”相要挟。然而,此时的太甲早已被享乐冲昏头脑,对伊尹的劝谏置若罔闻,甚至私下抱怨“伊尹老迈固执,干预君权”。一次,伊尹在朝堂上再次劝谏太甲减轻赋税、停止扩建王宫,太甲竟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朕乃天子,天下万物皆归朕所有,朕想做什么,何须你多言!”
眼见太甲愈发不可理喻,商朝的统治即将陷入崩溃,伊尹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却必要的决定——援引商代“辅政大臣可废黜失德君主”的传统(据甲骨文记载,商代早期设有“保衡”一职,拥有辅佐君主、纠正君过的权力),将太甲流放到商汤墓地所在的桐宫(今河南偃师附近),让他在祖先的墓前反思悔过。同时,伊尹以“摄政大臣”的身份暂代国政,主持商朝的日常治理,这一历史事件被称为“伊尹放太甲”。这一举措在当时引发了巨大争议——部分宗室成员认为“伊尹此举有僭越之嫌”,而大多数大臣与诸侯则理解伊尹的苦心,认为“此举乃为保商汤基业,非为个人权力”,最终选择支持伊尹。
桐宫并非奢华的宫殿,而是商汤墓地周边的一处简朴居所,由几间茅草屋组成,四周环绕着商汤的陵墓与守墓人的住所。这里没有王宫的恢弘壮丽,没有妃嫔的陪伴,更没有无尽的珍宝与宴饮,只有肃穆的陵墓、寂静的山林以及守墓人单调的生活——这种与王宫截然不同的环境,成为太甲反思悔过的最佳场所。
初到桐宫时,太甲仍带着天子的傲慢,对简陋的居住条件充满不满,甚至拒绝前往商汤墓前祭扫。但守墓人的存在,逐渐改变了他的心态。负责看守商汤陵墓的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名叫阿衡,曾是商汤身边的侍从,见证过商汤灭夏建商的全过程。阿衡深知太甲的身份,却并未对他阿谀奉承,而是以“讲述商汤故事”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引导他反思。
每天清晨,阿衡都会来到太甲的居所,为他讲述商汤的创业经历:“当年夏桀暴虐,百姓流离失所,先王(商汤)身为商族首领,不忍见百姓受苦,遂率领族人起义。那时商族势力弱小,先王与将士们同吃同住,行军时亲自背负粮草,打仗时冲锋在前;为了争取诸侯支持,先王曾三次前往有莘国拜访伊尹,哪怕遭到拒绝也不放弃;灭夏后,先王仍保持简朴作风,王宫用茅草盖顶,衣服缝补后继续穿,甚至亲自到田间耕作,为百姓树立榜样……”阿衡的讲述生动而具体,那些商汤艰苦奋斗、仁德爱民的细节,如同一幅幅画面在太甲眼前展开。
更让太甲震撼的是商汤陵墓的简朴。商汤作为商朝的开国君主,其陵墓仅为一个高约丈余的土丘,墓前没有华丽的石碑,只有几棵松柏与一块刻有“商汤之墓”的简陋石牌;陵墓周边的土地,仍由守墓人耕种,种植的粮食一部分用于祭祀,一部分用于维持守墓人的生活——这与太甲扩建的奢华王宫形成了鲜明对比。一次,太甲在阿衡的陪伴下前往商汤墓前,看着简陋的陵墓,又想起自己沉迷享乐、压榨百姓的行为,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阿衡趁机说道:“先王在位时,常说‘天子之责,在于护佑百姓,而非贪图享乐’,如今君上的所作所为,怕是辜负了先王的期望啊。”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刺穿了太甲的傲慢。从那以后,太甲开始主动改变:他每天清晨都会亲自前往商汤墓前祭扫,跪拜时不再敷衍,而是真心缅怀祖父的功绩;他不再抱怨居住条件简陋,而是跟着阿衡学习耕作,亲自到田间播种、除草、收获,体会农民的辛劳;他还关心桐宫周边的百姓,得知附近有一位孤寡老人因无粮过冬,便将自己的口粮分出一半送给老人,甚至亲自为老人修补漏雨的房屋。
在反思过程中,太甲逐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意识到,君主的权力并非用来满足个人欲望的工具,而是用来护佑百姓、治理国家的责任;他明白,商朝的稳定并非理所当然,而是建立在商汤仁德、大臣辅佐、百姓支持的基础之上,一旦失去民心,王朝便会走向覆灭;他更清楚,伊尹将他流放到桐宫,并非为了夺权,而是为了让他醒悟,保住商汤留下的基业。为了记录自己的反思,太甲还亲手撰写了一篇《太甲训》,在文中写道:“朕昔日失德,沉迷享乐,重赋重役,害苦百姓,此乃大错;今居桐宫,见先王之墓简陋,闻先王之德仁厚,方知君道所在——当以民为本,以祖制为纲,勤勉为政,方能不负天命、不负百姓。”
三年的桐宫生活,彻底改变了太甲。他不再是那个专横奢靡的君主,而是变得谦逊、务实、懂得体恤百姓——这种转变,不仅被阿衡看在眼里,也通过阿衡的汇报,传到了伊尹的耳中。伊尹得知太甲真心悔过,内心十分欣慰,他意识到,太甲已经具备了重新担任君主的资格。
公元前1577年,伊尹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迎接太甲返回亳都,恢复他的君主之位。为了彰显对太甲的尊重与对“君权正统”的维护,伊尹精心策划了一场盛大的迎接仪式:他率领文武大臣,携带象征君主权力的王服、冠冕、玉圭以及祭祀用的礼器,从亳都出发,步行前往桐宫;沿途的百姓得知消息后,也纷纷前来围观,想要见证这位“悔过君主”的回归。
当伊尹与大臣们到达桐宫时,太甲早已穿着朴素的布衣,在商汤墓前等候。伊尹见到太甲,立即上前跪拜,恭敬地说:“臣伊尹,恭迎君上返回亳都,重掌商政!”太甲连忙扶起伊尹,诚恳地说:“朕昔日失德,多亏先生及时纠正,才让朕不至于彻底迷失,先生对商朝的功绩,朕永世不忘。”随后,大臣们为太甲换上王服、戴上冠冕,太甲手持玉圭,在伊尹与大臣们的簇拥下,踏上了返回亳都的路途。
回到亳都后,太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废除自己在位中期制定的苛政:他下令恢复“什一而税”的祖制,退还从百姓手中搜刮的土地与财物;停止王宫扩建工程,将剩余的建材用于修缮各地的水利设施与百姓的房屋;释放因缴纳不起赋税而沦为奴隶的百姓,给予他们土地与种子,让他们重新回归农耕生活。这些举措迅速赢得了百姓的支持,亳都及周边地区的百姓纷纷奔走相告,称赞“贤明的太甲君主回来了”。
在政治治理上,太甲展现出成熟的君主素养。他重新启用被自己打入大牢的正直大臣,罢免了那些迎合享乐、贪污腐败的官员;他严格遵循商汤制定的法律,同时根据实际情况,对法律中的不合理之处进行微调,例如减轻对轻微犯罪的惩罚,增加对官员贪污的惩处力度;他还恢复了中断的祭祀制度,每月按时前往宗庙祭祀先王与神祇,不仅稳定了王室贵族与大臣的心态,也重新赢得了诸侯方国的信任——那些曾拖延朝贡的诸侯,纷纷再次前往亳都,献上贡品,表达对太甲的支持。
在民生与经济发展上,太甲延续并深化了初年的举措。他派遣更多的农官前往各地,推广先进的耕作技术,同时组织民力修建了多条灌溉渠道,进一步扩大了农田的灌溉面积;在手工业方面,他支持青铜器与丝绸生产技术的改进,使得商朝的青铜器更加精美,丝绸更加柔软,不仅满足了王室与贵族的需求,还成为与诸侯方国贸易的重要商品;在商业方面,他在亳都、西亳(今河南偃师)等重要城市增设集市,规范交易规则,促进了商品流通,商朝的经济逐渐达到了新的高度。
太甲的功绩还体现在文化建设上。他深知“礼乐乃治国之纲”,在伊尹的协助下,组织乐官修订了商朝的礼乐制度:在礼仪方面,明确了君臣、父子、夫妻之间的礼仪规范,强调“尊卑有序”;在音乐方面,命人创作了《大濩》乐的续篇,以歌颂商汤的功绩与太甲悔过兴商的历程,这些音乐在祭祀、朝会等重要场合演奏,既强化了王室的权威,也提升了商朝的文化凝聚力。
太甲复位后共在位9年(加上前期的3年,共计12年),在这9年间,商朝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诸侯归附,呈现出“中兴”的局面,史称“太甲中兴”。公元前1568年,太甲去世,文武大臣与百姓无不悲痛。为了纪念他的功绩,大臣们为他追尊庙号“太宗”——在商代,“太宗”是对有重大功绩的直系先王的尊称,这一庙号标志着太甲被正式纳入商朝的“核心先王”祭祀体系,与商汤并列;同时,他还获得“文王”的谥号,“文”字既肯定了他后期“施文治、兴礼乐”的功绩,也暗含了对他“以文补过”的评价。
太甲的一生,充满了“犯错—悔过—成功”的戏剧性转折。他前期的失道乱政,为后世君主敲响了“权力不可滥用”的警钟;而他后期的悔过兴商,则证明了“君主知错能改,仍不失为一代明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