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如刃
(一)
夜渡寒江,风如裂帛。
张桂源被反绑在断桅之上,黑衣人横刀而立,刀口映着月色,像一泓碎裂的秋水。
“陈奕恒再不来,你便先做江底的幽魂。”
他闻言低笑,眼尾挑出一抹轻蔑:“你们也配?”
笑声未落,箭啸破空。
乌翎箭挟霜而至,掠过张桂源耳侧,贯胸而入——持刀人瞪大双眼,心脏处绽开一朵赤莲。
桅杆另一侧,陈奕恒收弓,玄衣猎猎,如墨融入夜。
他一眼也未看张桂源,只抬手抽回那支箭,血珠甩成半弧,声音比江风更冷:“我的箭,从不错人。”
张桂源望着他背影像望着一簇离魂火,唇角笑意却愈深。
——终究来了,还是来了。
(二)
陈奕恒死在第二年春。
那日晴光极好,桃李初绽,他在檐下试新弓,弓弦忽断,反弹喉骨,当场气绝。
张桂源抱着他,指间沾满温热,却怎么也捂不住渐冷的血。
无人时,他俯身吻了那仍带余温的额,像吻一瓣即将融化的雪。
“你休想就这样走。”
(三)
江湖传言,北境雪巅有禁术,可召魂逆命。
张桂源背着尸体,千里走单骑,踏过十三座鬼市,劈开七重山门。
禁术需以命换命。
他划开自己掌心,以血为契,以魂为缚,跪在冰原三日三夜,雪落满肩,像披了一场白丧。
第四日晨,陈奕恒睁眼,眸色却比雪更冷:“你是谁?”
张桂源笑,唇角干裂渗血:“你的师父。”
——从今往后,你只是我徒弟,再不能离开我半步。
(四)
回中原后,张桂源在旧居辟一间竹庐,取名“忘川”。
白日,他授陈奕恒箭术、剑法、机括、暗器;夜里,燃一灯如豆,独自擦拭那柄染过春血的断弓。
陈奕恒学得极快,拉弓时肩背线条凌厉,像张桂源梦里反复描摹却不敢触碰的刃。
偶尔,箭矢脱靶,陈奕恒回头,眉间带着陌生的歉意:“师父,弟子又偏了。”
张桂源便笑,声音低哑:“无妨,再来。”
——再来一万次,你也依旧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五)
七月半,鬼门开。
庐外骤雨,山风摇窗。陈奕恒梦魇,抱着残弓缩在墙角,喃喃唤一声“桂源”,尾音颤抖。
张桂源冲进去,将他揽进怀里,指骨紧扣,像要把人嵌进骨血。
“我在。”
陈奕恒抬眼,却只是迷茫:“师父……我方才,好像梦见了一个名字。”
雨声填满了所有缝隙,张桂源俯在他耳畔,轻声像诅咒:“那就把梦继续做下去,直到你想起。”
(六)
秋至,山枫如火。
张桂源带陈奕恒下山,赴三年一度的“射潮大会”。
江湖群雄毕至,言笑间刀光剑影。
陈奕恒一身青衫,负弓立于浪尖,三箭连发,劈开江潮,夺得魁首。
众人拱手,称他“少年箭神”。
他却回头,在万千人海里准确无误地找到张桂源,笑得像把刚出鞘的剑:“师父,我赢了。”
那一刻,张桂源忽然觉得,即便永不相认,也无憾。
(七)
夜宴后,独舟返庐。
江心月白,陈奕恒饮了雄黄酒,醉意薄醺,枕着船舷哼旧调。
张桂源摇橹,听他哼的竟是当年自己醉里唱过的《广寒破》。
曲至第三阙,陈奕恒忽然坐直,眸色沉如碎玉:“这调子……我为何记得?”
张桂源停桨,任小舟自流。
良久,他开口,声音低得近乎哀求:“因为,你从前是我爱人。”
陈奕恒怔住,酒意刹那褪尽,只剩江风猎猎。
“那……为何我记不得?”
张桂源抬手,指腹摩挲他眉心,那里有一道极淡的疤,是禁术留下的契纹。
“我用禁术把你拉回阳世,代价是——你忘了我。”
陈奕恒呼吸发颤,眼底涌上巨大的空茫与惶恐,像孩童迷失在雾夜。
张桂源却笑,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声音轻得像叹息:“别怕,师父会等。”
“等一日也好,等一生也罢,等你把名字重新想起。”
(八)
冬至,雪落无声。
陈奕恒于后山闭关,欲破“忘川”一契。
张桂源每日寅时起身,温一壶松醪,置于石室外,再无声退去。
雪积三寸,酒冰一层;雪融,酒又一层。
如此往复,直到第七七四十九日。
石扉轰然中开,陈奕恒披雪而出,眸色比初见时更冷,却映着张桂源的倒影。
“张桂源,”他第一次直呼其名,声音沙哑,“我全想起来了。”
张桂源指尖一颤,松醪坠地,碎成白瓷与琥珀。
下一瞬,陈奕恒入他怀,唇贴着他耳廓,声音低而狠:“谁准你拿自己的命换我?”
张桂源笑,眼尾飞红:“我欠你一命,也欠你一句喜欢。”
“如今,两清了。”
陈奕恒抬头吻住他,雪落在两人肩头,像一场迟到的白头。
(九)
除夕,竹庐张灯。
陈奕恒在檐下挂一只八角琉璃灯,灯面绘着并蒂莲,烛火透红,映得他侧脸温柔。
张桂源倚门,看他忙碌,忽然想起那年江夜,自己缚于断桅,他持弓而来,一眼未给。
如今,那人却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温酒剪灯花。
世事荒唐,却偏又圆满得令人心惊。
夜深,二人对坐小几,守岁。
陈奕恒递给他一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我少时家贫,母亲给我一枚铜钱,说压兜守岁,可保来年平安。”
“如今,我给你。”
张桂源攥紧铜钱,指腹触到凹凸的“恒”字,心底像被温水漫过。
“那我便守你岁岁平安。”
(十)
开春,桃李又谢。
陈奕恒提议去旧地重游,看当年江潮。
张桂源却摇头,指尖描过他眉间那道淡疤:“不必。过去已矣,重要的是往后。”
“往后,”陈奕恒握住他手,十指相扣,“我想与你并肩,而非师徒。”
张桂源抬眼,笑意从唇角一路烧到耳尖:“那便做我的道侣,生死与共,山河共鉴。”
江风拂过,吹散一树花雨。
远处,朝阳正升,金辉铺江,像为他们铺开一条流光长路。
——从此天大地大,所至之处,皆可为家。
(尾声)
很多年后,江湖仍流传“箭神”陈奕恒的传说,却无人知晓,他深夜归庐,总有一人执灯相候。
灯上并蒂莲,被岁月磨得发亮,像他们并肩看过的每一次日出。
张桂源偶尔梦醒,仍会伸手去探枕边人的鼻息,直到听见那声熟悉的低笑:“别怕,我还在。”
于是,他安心阖眼,知道此生再不会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