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与夜航船
【人物】
张桂源,29 岁,重庆本地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外冷内躁,嘴硬心软。
陈奕恒,27 岁,前独立摄影师,对外宣称“休息”,实则背着相机在西南一带“流浪”。
时间线:九月末到十月初,山城由夏转秋,一夜比一夜重。
【正文】
(一)
凌晨零点,电梯“叮”一声,把张桂源扔在 19 楼。声控灯亮得敷衍,他跺了一脚,灯没反应,倒把走廊尽头的感应水龙头震得哗哗淌水。
他低头看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句——
“陈奕恒,秋天到了,你想和我一起去吃烤红薯吗?”
绿色对话框孤零零躺在那里,像被谁随手丢在江边的纸船,泡不沉,也走不远。
张桂源把钥匙捅进门锁,才发现自己左手还拎着一袋公司发的“中秋慰问”——四个月饼、一盒石榴、两袋速冻饺子。他随手把石榴塞冰箱,月饼扔进垃圾桶,饺子留在台面,像某种无人认领的证物。
浴室镜子蒙着一层雾,他抬手去擦,却先看见自己眼下的青。冷水扑在脸上,他忽然想起陈奕恒最后一次给他拍照——去年十一,南滨路,焰火。镜头里他笑得像欠揍,陈奕恒却在取景框后说:“张桂源,你别动,风刚刚好。”
那阵风过去了,整整一年。
(二)
陈奕恒在渝北一家青旅的露台收衣服。嘉陵江对岸的灯一盏盏灭,只剩桥索上的航标灯红得固执。手机震了一下,他以为是天气预报,结果是张桂源。
一句话,八个字加一个标点,却像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他整整两个月没敢碰的暗室。
他盯着屏幕,拇指悬在上方,半天打不出一个“好”字。
露台风大,T 恤被吹得猎猎作响,像面投降的白旗。
(三)
张桂源没指望他回。
他把手机调成飞行,丢在沙发缝里,打开笔电改方案。客户是个新开的精酿酒吧,要求“既要有山城烟火,又要赛博霓虹”。他改了七版,老板还是说“差点意思”。
凌晨两点,他第 N 次把“赛博”两个字删掉,微信提示音忽然蹦出来——
陈奕恒:「在哪吃?」
三个字,张桂源盯着看了十秒,心脏像被谁攥了一把,血液哗地冲上耳廓。
他回了句「下浩老街」,然后补了个「明晚七点」,又怕显得太急,加了个「有空就来」。
陈奕恒没再回。
张桂源却睡不着了,走到阳台点烟。对岸的灯重新亮起来,像谁替他打好了信号。
(四)
第二天,他破天荒六点下班。
办公室小姑娘见他拎包就走,起哄:“张总监去谈恋爱?”
他扔下一句“谈个鬼”,耳尖却红了。
地铁 6 号线转环线,再步行 800 级台阶,下浩老街藏在南山的褶皱里。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两旁的黄桷树开始掉叶子,一脚踩上去,“嚓”一声脆响。
张桂源穿了一件深灰卫衣,外加深蓝工装外套,领口拉到最顶,把半张脸埋进去。
他选的那家烤红薯摊在拐角,老板是个寸头青年,外号“阿薯”,常年戴副墨镜,像随时要给人算命。
阿薯见他来,咧嘴:“今天来得早,红薯还没熟。”
张桂源“嗯”了一声,倚在电线杆旁,看天色一层层暗,看路灯一盏盏亮,看江面船灯拖出长长的金线。
七点零五分,陈奕恒没出现。
七点十五,阿薯递给他一只小纸袋,红薯裂了口,糖蜜淌得横流。
张桂源没接,低头给陈奕恒发:「在哪?」
无人回复。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把滚烫的红薯塞进外套口袋,烫得肋骨发疼。
转身刚要走,身后有人喘着气说:“来晚了,排队买胶片。”
陈奕恒背着相机,头发被风吹得乱糟,T 恤领口歪到一边,锁骨下挂着薄薄汗珠。
张桂源到嘴的“你他妈”在舌尖滚一圈,最后变成:“买胶片不能先回个消息?”
陈奕恒低头掏口袋,掏出一卷 135 柯达金 200,递给他:“赔罪。”
张桂源愣住,没接。
陈奕恒把胶片硬塞给他,顺手从他外套口袋掏出红薯,剥开,咬了一口,被烫得直吸气。
“甜。”他说。
张桂源忽然笑出声,笑得肩膀直抖,笑得眼眶发热。
(五)
他们蹲在马路牙子上分食三只红薯。
阿薯把墨镜推到头顶,看热闹不嫌事大:“两位哥哥,要不要啤酒?”
陈奕恒举手:“要。”
张桂源:“他明天还要拍照,不喝。”
陈奕恒侧头看他,声音低下去:“你怎么知道我明天要拍?”
张桂源把最后一口红薯咽下去,含混地说:“你朋友圈不是发了,‘明早去金刚碑’。”
陈奕恒“哦”了一声,尾音上扬,像发现什么新大陆。
夜彻底黑透,老街的灯笼亮起,红光落在陈奕恒睫毛上,张桂源看得心痒,伸手想拂,又缩回来,在裤缝上蹭了蹭。
(六)
回去的路上,他们挤最后一班索道。
车厢里只有四个人,夜风从窗缝灌进来,带着江水的腥。
陈奕恒把相机挂在脖子上,镜头盖没盖,金属机身撞在张桂源手背上,冰凉。
“还生气?”陈奕恒问。
“没。”
“那你怎么不看我?”
张桂源转头,视线撞在一起,索道灯闪了两下,像接触不良的幕布。
陈奕恒忽然伸手,指尖点在他眉尾:“这里,有红薯皮。”
张桂源没动,任他把那块碎屑拿掉。
指尖离开时,带了一点糖,黏在眉骨,凉丝丝。
(七)
索道到站,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立交桥下。
陈奕恒走在前,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张桂源踩上去,像踩着一段不肯醒的梦。
“张桂源。”陈奕恒停步,回头,“我订了青旅,离这儿两站。”
张桂源“嗯”了一声,双手插兜,没接话。
“你……回家?”
“不然?”
陈奕恒低头踢了块石子,石子滚进下水道,“咚”一声。
“那我走了。”他说。
张桂源忽然开口:“陈奕恒。”
“嗯?”
“我那儿有空房。”
夜风把这句话吹得七零八落,又像把每片碎屑都钉在空气里。
陈奕恒没回头,只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八)
张桂源的家在 19 楼,电梯上升时,钢缆发出轻微咳嗽。
陈奕恒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没话找话:“你家门锁是不是该换了?刚钥匙捅了三次。”
张桂源没搭腔,门打开,客厅漆黑,他弯腰找拖鞋,啪一声按亮玄关灯。
暖黄色灯光泻出来,像有人替他提前写好的欢迎词。
陈奕恒站在门口,忽然有点怯。
张桂源回头,见他没动,挑眉:“进来啊,怕我吃了你?”
陈奕恒笑:“怕你把红薯塞我嘴里。”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踏进来,反手带上门,咔哒。
(九)
客房没床单,张桂源翻箱倒柜找出一条新毯子,扔给他。
“洗澡吗?”
“洗。”
“浴巾在架子上,蓝色那条没用过的。”
陈奕恒抱着毯子进浴室,水声哗啦啦响起。
张桂源靠在沙发里,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像有人在里面敲鼓。
他打开手机,客户又发消息:“方案再改一版,明早八点要。”
他盯着屏幕,忽然暴怒,把手机扔向地毯,弹了两下,屏幕朝下,像只被翻过来的甲虫。
浴室门开,陈奕恒探出头,头发滴水:“有吹风机吗?”
张桂源深吸一口气,起身去找,蹲在抽屉前,背影像只弓起来的猫。
吹风机递过去,手指碰到手指,两人都像被烫到,迅速撤开。
(十)
半夜两点,张桂源躺在主卧,睁眼到天花板。
客房的门没关严,留一条缝,走廊的光漏进来,像一把薄刃。
他轻手轻脚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凉。
客房里,陈奕恒侧躺,毯子裹到肩膀,呼吸匀长。
张桂源蹲在床边,看了很久,伸手想去碰他的头发,又在半空停住。
“张桂源。”陈奕恒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刚醒的哑,“你干嘛?”
张桂源僵住,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
“我……找水杯。”
“厨房在左边。”
“哦。”
他刚要起身,陈奕恒伸手,抓住他手腕,掌心滚烫。
“别找了。”陈奕恒说,“你睡不着?”
张桂源“嗯”了一声。
陈奕恒往里挪了挪,毯子掀起一角,像邀请。
张桂源没动。
陈奕恒叹气:“怕我?”
张桂源咬牙:“怕你个鬼。”
他躺下,背对背,中间留一道缝,像道无人敢越的界。
过了会儿,陈奕恒翻身,手臂搭在他腰上,轻声说:“张桂源,我冷。”
张桂源抓住那只手,扣进自己掌心,十指交缠,像把钥匙捅进锁孔,咔哒。
(十一)
天未亮,张桂源先醒。
窗外鱼肚白,雾把城市包成一颗未剥的荔枝。
陈奕恒还在睡,额头抵在他肩胛,呼吸温热。
张桂源轻轻抽手,下床,去厨房煮咖啡。
磨豆机轰隆隆响,他背对晨光,忽然想起大学那会儿,陈奕恒给他拍的第一张照片——图书馆门口,他坐在台阶上啃面包,阳光把睫毛照成金色。
那时他们还不是“他们”,只是两个偶尔一起逃课的男生。
咖啡滴完,他倒两杯,转身,看见陈奕恒倚在门框,毯子披在肩上,像披风。
“早安。”陈奕恒说。
张桂源把一杯递给他:“早。”
两人站在灶台前,沉默地喝,肩膀偶尔碰到,像两只试探的猫。
(十二)
客户的消息再至,张桂源把手机反扣,长叹。
陈奕恒看穿:“要改方案?”
“嗯。”
“我出去拍片,你忙。”
“……几点回?”
“傍晚。”陈奕恒顿了顿,“回来吃红薯?”
张桂源笑:“你请?”
“我请。”
陈奕恒走前,把昨晚那卷胶片塞进他手心:“拍完了,给你。”
张桂源低头,胶片在阳光下泛出暖金,像一截凝固的糖。
(十三)
陈奕恒走后,张桂源对着电脑改图,却总走神。
他把胶片举到灯下,一格一格看,全是昨天——老街、红灯笼、索道、自己的侧影。
最后一格,是他蹲在马路牙子上,仰头看陈奕恒,眼里有光。
张桂源忽然觉得,所谓“方案”,所谓“客户”,所谓“赛博霓虹”,在这一刻都轻得像尘埃。
他合上电脑,给老板发:“今天请假。”
然后背着相机出门,去追陈奕恒的脚印。
(十四)
金刚碑古镇,雨丝斜织。
陈奕恒站在青石板尽头,拍一棵悬空的黄桷树,树根攀在岩壁,像挣扎的手。
张桂源没打扰,站在他身后五米,举起自己的手机,对着他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陈奕恒回头,雨幕里笑得像把刚出鞘的刀。
“不是请假?”
“想你想得慌。”张桂源说。
陈奕恒愣住,雨珠挂在睫毛,眨眼间滚落,像泪。
(十五)
傍晚,他们回到下浩老街。
阿薯收摊前,给他们留了两只最大最甜的红薯。
炭火将熄未熄,余烬里偶尔爆出一粒火星,像不肯落地的星。
陈奕恒掰开红薯,糖蜜流进指缝,他伸手,抹在张桂源手腕。
张桂源低头,舌尖卷走那一点甜,抬眼,眸色深沉。
“陈奕恒。”
“嗯?”
“别再走了。”
陈奕恒没答,只把额头抵在他肩上,轻轻点了下头。
(十六)
夜里,他们再次乘索道。
车厢只有他们,城市在脚下铺开,灯火万盏,像倒置的银河。
张桂源从背后环住陈奕恒,下巴搁在他肩窝,声音低哑:“以后每年秋天,都来吃红薯,好不好?”
陈奕恒握住他交叠在自己胸前的手,十指扣紧,像把两颗心锁进同一条航线。
“好。”他说。
索道抵达对岸,风把他们的影子吹在一起,像一片叶子,再也分不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