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渊桃花雪

【楔子】

归元山巅，雪落无声。

张桂源跪在封魂崖边，白衣早被鲜血染成赤霞。

他胸口插着一柄通体乌黑的剑——那是他自己的剑，名曰“恒渊”。

剑锋贯穿心脏，却无人敢上前拔剑。

因谁都知道，剑一拔，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他却笑，唇角血珠滚落，像雪中绽开的朱砂梅。

“我终于……可以去见陈奕恒了。”

风把这句话吹得四散，吹得众人脸色惨白。

直到此刻，他们才懂：

原来这百年来，张桂源不是飞升无望，而是甘愿留在炼狱；

不是修为尽毁，而是亲手毁掉了自己的生路；

不是负心薄幸，而是把心葬在了一个人身上——

那人早已不在，他却用整整一生，把“活着”活成了“陪葬”。

【第一章　旧年桃】

三百年前，云渊宗。

张桂源第一次见陈奕恒，是在后山桃林。

那日他刚闭关出来，身上带着雷劫残留的紫电，一袭玄衣，冷若寒铁。

众弟子远远避退，唯有一个青衫少年，踮脚折枝，桃花惊落如雨。

少年回头，冲他一笑，眸子里盛着春水。

“师兄，可要折一枝？很甜的。”

张桂源没接，只淡淡扫他一眼：“修道之人，口腹之欲最忌。”

少年却将花枝别在耳后，眨眼道：“那师兄修的是无情道，岂不可惜这满林春色？”

后来张桂源才知，此人名叫陈奕恒，宗主新收的关门弟子，天生木火双灵根，最宜炼丹，却偏生爱舞剑。

别人练剑为求长生，他练剑只为“好看”。

张桂源斥他胡闹，他便笑吟吟收剑，转头递上一枚新炼的丹丸。

“师兄替我试药，我替师兄舞剑，两不相欠。”

丹丸入口，竟带着桃花香。

张桂源冷着脸，却到底没再责骂。

【第二章　双生焰】

两人真正靠近，是在一次秘境合修。

秘境名曰“幽都”，遍地阴火，专焚修士元神。

张桂源修为高，原可独自来去，却因陈奕恒一句“我想看阴火长什么样”，便领了这累赘。

阴火突发那夜，陈奕恒为护一名小弟子，被困火海。

张桂源冲进去时，阴火已缠上陈奕恒经脉，火舌舔舐丹田，再晚一步，便是修为尽废。

他当即并指如刀，割开自己手腕，以血为引，将阴火尽数引入己身。

陈奕恒哭喊，却被他封了哑穴。

“别吵。”张桂源声音嘶哑，“我修无情道，这点火，烧不动我。”

可他骗人了。

阴火不仅烧他经脉，更烧他情根。

回宗后，他闭关三月，再出来，鬓边多了一缕雪色。

陈奕恒守在洞外，眼睛通红，却笑得比桃花还艳。

“师兄，以后我炼丹，你试药，我舞剑，你看着。咱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张桂源没答，只抬手拂去他发间花瓣。

指尖微颤，像拂过了一整个春天。

【第三章　劫前誓】

修道之人，最惧情劫。

张桂源的情劫，来得比旁人更早，也更狠。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持剑，亲手刺穿陈奕恒胸口。

醒来时，恒渊剑在鞘中低鸣，剑身渗出淡金色血珠——那是陈奕恒的气息。

他知这是天道示警：

若不断情，两人必同归于劫。

于是他自请下山，镇守北境魔窟，十年不归。

陈奕恒追至山门前，被结界挡在外。

“张桂源！你躲我十年，百年，就能躲掉你的心吗？”

张桂源背对他，声音冷得像雪。

“我修无情道，本就无你。”

陈奕恒跪在山门外，三日不起。

第四日，山门开，张桂源却已远走。

只余地上一枚丹瓶，里头是一粒忘情丹。

瓶底刻一行小字：

“愿你此生，不识张桂源。”

【第四章　生死簿】

北境十年，张桂源斩魔无数，修为一日千里。

可每杀一魔，他心口便多一道裂痕。

直到第十年，魔窟深处，他看见一面铜镜。

镜中映出陈奕恒，倒在血泊，胸口插着恒渊。

他知这是幻境，却仍一剑劈碎镜子。

镜面碎裂，化成无数光点，每一点都是一段记忆——

陈奕恒跪在山门，雪覆满肩；

陈奕恒炼丹炸炉，灰头土脸冲他笑；

陈奕恒桃林下舞剑，回眸喊他“师兄”……

最后一点光，落在张桂源掌心，化作一滴泪。

那是他自己的。

原来无情道，并非无情，而是把情剜出来，血淋淋供在心上。

他再也压制不住，当即吐出一口血，雪白道袍溅成赤色。

【第五章　归魂灯】

张桂源回宗那日，山门桃花正盛。

他却得知，陈奕恒已于三年前，死于雷劫。

那雷劫，本该是张桂源的。

陈奕恒替他挡了，魂飞魄散，连一缕残魄都未留下。

丹房弟子递给他一盏灯，灯芯是陈奕恒最后一滴元神血。

“陈师兄说，若你回来，便把此灯给你。他让你别再逃，好好活着。”

张桂源接过灯，指尖却发抖。

灯身冰凉，像握着一块冰，又像握着最后一根稻草。

从那天起，云渊宗多了一位白发剑修。

他不住剑阁，偏居后山桃林，每日以血饲灯。

灯芯微弱，却十年不灭。

他笑着对灯说话，像那人仍在。

“陈奕恒，今日桃花开了，我替你尝了，不够甜，你回来再炼糖。”

众人皆道他疯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欠陈奕恒一条命，更欠他一句答复。

如今命还不了，他便用余生去换。

【第六章　逆命阵】

百年后，归元山藏书阁失窃，镇宗之宝《逆命阵》被盗。

守阁弟子只看见一道白影，鬓边雪色，如鬼如魅。

张桂源在封魂崖，布下逆命阵。

此阵以施术者魂魄为祭，可倒转阴阳，召回已散之魂。

但阵成之时，施术者将永堕幽冥，无来生，无转世。

他不在乎。

他只想再见陈奕恒，把那句“好”补上。

阵法启动那夜，九天雷动，阴风怒号。

恒渊剑悬于阵眼，剑身缠绕漆黑雷火。

张桂源割开掌心，以血为引，最后一滴落入阵纹。

光芒冲天，却在一瞬熄灭——

天道不许。

虚空裂开一道巨眼，雷霆如戟。

“张桂源，逆命之禁，魂飞魄散！”

他仰头大笑，笑声明朗，像少年桃林下初逢。

“我本就是为了逆命之禁，才活到如今。”

他拔剑，反手刺入自己心脏。

鲜血沿剑身流入阵纹，熄灭的光再度燃起，化作一道虚影——

陈奕恒。

仍是青衫，桃花眼，笑时露出一颗小虎牙。

他看着张桂源，眼里没有怨，只有心疼。

“师兄，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张桂源伸手，却穿过了虚影。

他笑，眼泪混着血，一并滚落。

“陈奕恒，我来答你——”

“那一日，你问我能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

“我今日答你，好。”

虚影微笑，渐渐透明。

最后一刻，他俯身，在张桂源额前，落下一个无温的吻。

“师兄，下辈子，别再修无情道了。”

【第七章　无憾】

阵法碎，恒渊断。

张桂源跪在崖边，雪落满肩，像一场迟到的白首。

他低声，一句一句，把百年未说的话，补全。

“陈奕恒，桃花又开了。”

“陈奕恒，我尝了你的糖，很甜。”

“陈奕恒，我……很想你。”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他的声音，他的身形。

最后，只剩一声笑，散在风里——

“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

【尾声】

后来，归元山封魂崖，长出一片桃林。

桃林深处，有断剑半截，剑身刻二字：

恒渊。

每逢三月，桃花开成海，风一过，花瓣纷纷扬扬，像一场永不止息的拥抱。

偶有弟子夜过，见两道身影并肩而立，一玄一青，踏花无声。

第二日再看，却只见满地落英，无人踏痕。

——只有风知道，

那两人，终于把错过的一辈子，

在另一个世界，

并肩补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