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尺之间 张

张桂源缩成十二厘米高那天,北京下了初雪。

陈奕恒凌晨四点被手机震醒,屏幕上是张桂源发来的最后一条语音,只有两秒——“开门”。他裹着睡袍冲出去,楼道感应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被谁提前踩好了节奏。门把下方,那只本该放牛奶的凹槽里,躺着一只拇指大的张桂源:西装裤变成拖地的布匹,衬衫领口还别着原先那枚银质领针,亮得刺眼。

陈奕恒愣了五秒,蹲下去,用指尖碰了碰对方的肩。张桂源没躲,仰头看他,睫毛在灯下投出细碎的影,像一捧被碾碎的星。

“别盯了,”张桂源开口,声音比记忆里轻,却仍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腔调,“先把我弄进去,外头冷。”

陈奕恒伸手,掌心向上。张桂源踩上去,皮鞋底在皮肤留下一个湿冷的月牙。他走得慢,像故意给彼此留足缓冲,可陈奕恒还是听见自己心跳——砰、砰、砰,隔着血肉敲鼓。

进客厅,陈奕恒把他放在茶几,自己盘腿坐地板。暖气嗡嗡响,玻璃窗外雪片斜飞,像有人在天上撕碎信纸。

“怎么回事?”

“不知道。”张桂源踢了踢脚边的一粒砂糖,那糖块对他此刻的体型而言像块巨石,“昨晚十一点还在公司,开完会喝了口水,眼前一黑,再睁眼就在你门口。”

陈奕恒伸手想碰他的脸,又缩回,指尖在空气里虚虚描了一圈,“疼吗?”

“没感觉。”张桂源耸肩,“就是冷。”

陈奕恒起身,去卧室翻出一顶羊毛袜,剪掉指尖部分,又把袖口缝了松紧,做成一件临时睡袋。张桂源没拒绝,钻进去,只露出脑袋,领口绒毛衬得他像被圈养的猫。

“先睡。”陈奕恒说,“天亮我带你去医院。”

“不去。”张桂源抬眼,黑眸里映出落地灯的光斑,“我这模样,被拍到,你明天就能在热搜看见我。”

陈奕恒张了张口,没反驳。他知道张桂源最怕什么——不是变小,是失控。张桂源做并购起家,最擅长把别人的命脉攥成自己掌纹,如今却被一根手指就能捻起,这种落差比死亡更锋利。

凌晨五点,陈奕恒煮了咖啡,给自己倒一杯,又给张桂源用瓶盖盛了半勺。蒸汽在冷空气中蜿蜒,像条不肯落地的白龙。

“下一步?”陈奕恒问。

“先找原因。”张桂源抿了一口,皱眉,“太苦。”

“你以前不是嫌甜?”

“以前我一米八七。”张桂源把瓶盖推远,“现在味觉好像也缩小了。”

陈奕恒没接话,他想起三年前两人在国贸顶楼喝酒,张桂源把Tequila倒进香槟塔,说尺度是成年人最无聊的遮羞布。那晚他们第一次接吻,张桂源把他抵在栏杆,舌尖卷走最后一滴龙舌兰,风把城市吹成碎玻璃。如今同一个人坐在瓶盖里,连皱眉都显得 miniature。

天亮后,陈奕恒给公司请假,微信只回一句“私事”。张桂源缩在键盘边,看他用电脑检索“突发性缩小”“比例压缩”“成人微缩症”,页面跳出零星的科幻论坛、三流小说,还有一条2014年的旧新闻:某实验室曾用磁场干预细胞间隙,让小白鼠体积缩减30%,七小时后恢复,但内脏出现不可逆纤维化。

“七小时。”陈奕恒把屏幕转向张桂源,“你从昨晚十一点到现在,已经九小时。”

张桂源盯着那行字,嘴角勾了勾,“说明我比老鼠耐活。”

陈奕恒没笑,他伸手盖住张桂源的肩——拇指与食指就能圈完的肩。皮肤温度正常,脉搏却快,像只被困的蜂。

“去实验室。”陈奕恒说,“我认识一个做纳米材料的前辈,在怀柔,私人研究所。”

“风险呢?”

“比被记者堵小。”

张桂源点头,袜子睡袋被他折成围巾,绕颈一圈,“听你的。”

陈奕恒用眼镜盒铺了层羊绒,把张桂源放进去,盖片留缝。出门时雪停了,太阳像被擦亮的铜镜,悬在灰云背后。地铁上他把手揣兜里,盒子贴胸口,能感觉到对方偶尔的挪动,像一颗心脏在自己心脏外跳动。

换乘两次,再打车,进怀柔山区时已近中午。研究所藏在废弃景区,门口两只石狮子缺了脑袋,积雪盖住断颈,像给无头尸体戴了白帽。

前辈姓林,四十五,头发却全白,穿一件洗得发蓝的工装,眼神像永远没对焦。陈奕恒上大学时跟他做过项目,知道这人醉心学术,人情世故一塌糊涂。

林教授听完来意,没惊讶,只推了推鼻梁上的放大镜——那镜片厚得像要压断鼻梁。

“体积缩小但质量守恒?”

“对。”陈奕恒把眼镜盒放显微镜下,“我称过,还是七十三公斤。”

林教授“嗯”了一声,用镊子把张桂源夹出来,放在载玻片。张桂源没挣扎,只是镊子尖夹住腰侧时,他朝陈奕恒看了一眼,那眼神像在说“别慌”。

显微镜调焦,显示屏上出现张桂源的细胞截面:红细胞直径正常,细胞膜却呈锯齿状,像被无数细线拉扯。林教授敲键盘,放大一万倍,画面跳出一片黑色网格,把细胞切割成像素。

“这不是生物问题。”林教授点烟,火机“咔嗒”一声,“是拓扑。”

“说人话。”陈奕恒皱眉。

“有人把他扔进了一个高维收缩场,相当于把三维坐标系里‘长宽高’三个轴同时乘了0.06,但质量锚点留在原处。换句话说,他的身体被‘折叠’了,像你把一张A4纸揉成团,纸还是那张纸,只是看起来小了。”

“怎么恢复?”

“找到折叠源。”林教授吐烟圈,“得问问他昨晚到底碰了什么。”

张桂源被镊子放回眼镜盒,脸色比来时白。陈奕恒用指腹蹭了蹭他背,低声问:“能想起来吗?”

“十一点零五分,”张桂源开口,声音发干,“我喝了助理递的水。”

“助理叫什么?”

“宋——”张桂源顿住,睫毛颤了一下,“宋执。”

陈奕恒心里“咯噔”一声。宋执是张桂源从投行带过来的老人,跟了五年,表面温顺,实则野心写在眼底。上周公司内部传闻,宋执被对手基金挖角,条件是张桂源手里那支AI医疗并购案的核心数据。

“他给你递水时,有没有其他动作?”林教授问。

“拍了拍我肩。”张桂源抬眼,目光穿过镜片,落在陈奕恒脸上,“他说,‘张总,辛苦了。’”

陈奕恒想起张桂源办公室那台恒温饮水机,滤芯三个月一换,由行政部统一采购。如果宋执动了手脚,把某种纳米级磁场发生器混进滤芯,让水流携带高维折叠粒子——理论上可行,但代价巨大,非顶级实验室做不出来。

“对手基金叫什么?”陈奕恒问。

“渊海。”张桂源苦笑,“他们老板周凛,你认识。”

陈奕恒当然认识。周凛是他大学学长,曾追过他半年,后来因“性格不合”分道扬镳。那人做事像下棋,落子前早算好后十步,把人情当杠杆,把背叛当利息。

林教授听完,掐了烟,“我可以试着做逆向场,但需要折叠源的频率参数,也就是宋执那台发生器的确切波段。”

“怎么拿?”

“偷。”林教授耸肩,“或者让宋执自己送。”

陈奕恒看向张桂源,后者正用指甲掐自己的掌纹,像在确认疼痛。察觉到视线,张桂源抬头,轻声说:“约他今晚来我家,就说我突然出差,让他送文件。”

“你这样子怎么见?”

“视频。”张桂源扯了扯袜子围巾,“只露脸,不露身。”

陈奕恒沉默三秒,“太危险。”

“危险的是继续等。”张桂源伸手,指尖碰到陈奕恒的虎口,像一粒雪落进火里,“我不想当一辈子手办。”

回程路上,陈奕恒开车,张桂源坐在仪表盘,靠在那只摇头狗摆件旁。夕阳把雪原照成玫瑰色,张桂源侧脸被镀上一层毛边,像旧照片里被水晕开的油墨。

“如果回不来,”张桂源突然开口,“把我抽屉里那枚戒指熔了,做成骰子,你下次谈项目带着,算我入股。”

“闭嘴。”陈奕恒打转向灯,指尖攥得方向盘发白,“你会恢复,然后自己把戒指戴我手上,这是流程,别跳戏。”

张桂源笑了笑,没再说话。

晚上八点,宋执准时出现在视频里。背景是张桂源的书房,灯只开一盏,陈奕恒把摄像头固定在书架,角度刚好对着张桂源肩部以上。

宋执穿深灰西装,领带夹是张桂源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支万宝龙钢笔。他递文件时,手指在桌面敲了三下,像某种暗号。

“张总,您脸色不太好。”宋执微笑。

“倒时差。”张桂源靠在皮椅,脸色被屏幕光漂得惨白,“水你换的?”

宋执愣了半秒,笑纹更深,“行政部统一换的,我哪敢擅动。”

“渊海给你多少?”张桂源开门见山。

宋执没答,目光扫过镜头,像透过屏幕看着张桂源。张桂源忽然伸手,把摄像头往下一掰——画面里出现他缩在袜子里的全身。

“原来如此。”宋执叹息,“我还以为您躲着我。”

张桂源没慌,只抬手,把袜子领口往上拉了拉,“说吧,条件。”

“我要并购案的估值模型,原始代码。”宋执靠回椅背,“以及你个人在‘深空医疗’的8%股份。”

“胃口太大。”

“您可以拒绝。”宋执耸肩,“折叠粒子每24小时分裂一次,再过两天,您会缩到细胞级别,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

张桂源侧头,看向镜头外——那里站着陈奕恒,手背青筋暴起。

“成交。”张桂源转回头,“但我有个附加条件。”

“说。”

“让周凛亲自来送解药。”张桂源微笑,“我想看看他最近有没有长进。”

宋执挑眉,“可以。”

视频挂断,书房陷入死寂。陈奕恒冲进来,拳头攥得咯吱响,“你疯了?周凛来了只会加码!”

张桂源仰头,眼底有光,“他来了,我才能拿到发生器。”

“怎么拿?”

“搜身。”张桂源伸手,掌心向上,“你帮我。”

陈奕恒盯着那只比自己指甲盖还小的手,忽然俯身,吻住他。不是安抚,是掠夺,舌尖撬开齿关,带着咖啡苦和烟草涩。张桂源没躲,反而抬手抱住他下唇,像要把彼此揉进骨血。

一分钟后,陈奕恒放开他,额头抵着张桂源的头,喘息,“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股份全捐给希望工程。”

“随你。”张桂源舔了舔嘴角,“但在我死前,得先让周凛脱层皮。”

第二天傍晚,周凛果然来了。穿一件黑色长风衣,领口别着那枚陈奕恒送他的银叶胸针,像故意揭旧疤。他带了一个铝合金箱,指纹锁,宋执跟在后头,手里拎着手提电脑。

谈判地点在张桂源家的地下室,没窗,只有一张台球桌和两把椅子。陈奕恒提前装了信号屏蔽器,手机全废。

周凛把箱子放桌面,推向张桂源,“发生器在里面,波段数据同步电脑,你验货。”

张桂源站在台球桌中央,对他而言,这张桌子像一片停机坪。张桂源抬手,陈奕恒把他捧起来,放在箱面。周凛盯着陈奕恒,眼底有惊艳,也有猎人的审视。

“好久不见。”周凛对陈奕恒说。

“闭嘴。”陈奕恒冷声。

张桂源绕着箱子走了一圈,手指敲了敲外壳,“打开。”

周凛输入指纹,箱盖弹开,里面是一台巴掌大的黑色立方体,表面布满蜂窝孔,蓝光忽闪。张桂源伸手,指尖碰到立方体,一股细微的麻意顺着皮肤爬上来,像被记忆电了一下。

“波段?”他问。

宋执打开电脑,屏幕跳出一串数字。林教授提前给了陈奕恒一个微型频谱仪,此刻藏在手表里,他抬腕,对准立方体,数据实时同步到怀柔。

三秒后,林教授发来语音:“拿到了,逆向场需要十分钟启动,你们拖住。”

陈奕恒把手机揣回兜里,抬眼,正好对上周凛的目光。那一眼里有决绝,也有邀请。

“可以签转让协议了。”张桂源说。

周凛递来文件,陈奕恒接过,翻到最后一页,忽然把文件合上,“不急,先喝酒。”

他从酒柜拿出一瓶麦卡伦,倒进两只水晶杯,一杯推给周凛,一杯自己端。张桂源站在桌沿,低头,看见桌面映出自己扭曲的脸。

“敬旧情。”陈奕恒举杯。

周凛眯眼,没动,陈奕恒盯着他的眼睛说:“怕有毒?”

周凛终究没喝,他把杯子放下,伸手去抓张桂源,“人我带走,合同改天签。”

指尖离张桂源只剩一寸时,地下室灯全灭。黑暗里,陈奕恒按下遥控器,林教授布置的电磁脉冲启动,立方体发出尖锐蜂鸣,蓝光暴涨,像被戳破的气球。

周凛怒吼,伸手乱抓,陈奕恒把张桂源护在掌心,蹲身,滚到台球桌下。黑暗中,立方体爆炸,热浪掀翻桌面,碎玻璃雨点般落下。

十秒后,灯亮。周凛趴在地上,半边脸被碎片划开,血涌如注。宋执晕在墙角,电脑屏幕碎成蛛网。

陈奕恒摊开手,掌心里,张桂源蜷缩成婴儿大小,皮肤透明,能看见血管里蓝光游走。

“林教授说,逆向场启动了,但折叠惯性太大,我得抱紧你,别松手。”陈奕恒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对谁说。

他脱下外套,把张桂源裹在胸口,拉链拉到顶,只露出对方一张脸。然后起身,踩过满地碎玻璃,鞋底踩出血花。

上楼,开门,雪又开始下。陈奕恒仰头,让雪落在脸上,像一场迟来的洗礼。

“张桂源。”他轻声喊。

胸口动了动,一个极轻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笑意:

“陈奕恒,你心跳好吵。”

陈奕恒仰头,看见张桂源的眼睛——已经恢复成原来的尺寸,黑得能把人吸进去。蓝光褪去,皮肤下的血管不再发光,只剩人类该有的温度。

“恢复了?”

“没。”张桂源伸手,指尖碰到他锁骨,轻轻划了一下,“还差最后一厘米。”

“怎么补?”

“吻我。”张桂源笑,“林教授说,情感电位可以补频差。”

陈奕恒没犹豫,仰头,隔着衣服吻住他。雪落在睫毛,化成水,像替他们哭。

一分钟后,陈奕恒伸手,推开他唇,喘了口气,“够了。”

张桂源松手,外套滑落,他站在雪地,赤足,真实尺寸,真实影子。

远处传来警笛,大概是邻居听见爆炸。张桂源牵住陈奕恒的手,十指相扣,掌心那枚银戒终于回到它该在的位置。

“走吧。”张桂源说。

“去哪?”

“回家。”张桂源回头,冲他笑,眼角有细纹,像被岁月吻过的裂痕,“然后把你欠我的那枚戒指,亲手给我戴上。”

陈奕恒点头,雪落在两人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像并肩走过的白发。

身后,周凛的怒吼被警笛淹没,前头,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有人提前为他们点亮了归途。

张桂源忽然停下,伸手,捧住陈奕恒的脸,用拇指擦去他眉骨上的血珠——那是刚才爆炸时溅上的,不是他的。

“陈奕恒。”

“嗯?”

“下次再敢一个人挡在我面前,”张桂源凑近,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就把你缩成钥匙扣,天天挂裤腰上。”

陈奕恒笑,眼眶发红,“求之不得。”

雪越下越大,两人的脚印并排着,一路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就像所有故事本该有的样子,荒唐收场,温柔收尾。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