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雪听弦
——“弓”是他们初识的箭馆、是彼此瞄准的靶心;“雪”是冬至那场薄雪、是覆盖旧事的温柔;“听弦”则是张桂源为陈奕恒拨过的每一根弓弦,也是两人隔着岁月与名义,终于听见的、彼此心跳的弦音。
【序】
仲夏的午后,南城的香樟把整条青石巷切成碎金。张桂源站在老宅的檐下,手里转着一把反曲弓的弓弦,指腹被勒得发红也不松。
隔着一道矮墙,陈奕恒正把最后一支碳箭塞进箭壶,抬头冲他笑:“哥,一会儿比一局?”
她喊“哥”时尾音上挑,像把钩子,把张桂源心里最柔软的那块肉勾得生疼。
两家是世交,爷爷辈就约定“若得一儿一女,必结拜为骨肉”。结果真就一男一女,于是从小“哥哥”“妹妹”地叫到二十岁,叫得全城都以为张家和陈家真的连了宗。
【一】
箭馆里空调坏了,吊扇吱呀转,吹得草靶上的黄心一晃一晃。
陈奕恒第十八次射完,回头,目光穿过十米幽暗,精准落在张桂源脸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抬手,用食指在空气里划了条横线——那是“不错”的意思。
小姑娘就笑,眼角弯成月牙,耳后的碎发黏在脖颈上,像沾了露水的尤加利叶。
张桂源低头给弓片上蜡,余光却锁着她:她摘了护臂,露出一截被弓弦扫红的腕心,像雪里落梅。
他眉心蹙了蹙,从包里翻出薄荷味湿巾,走过去,把她的手腕圈进掌心。
“再这么狠练,明天又得淤青。”
陈奕恒“哦”了一声,人却没动,由着他一下一下擦,睫毛扑簌。
箭馆昏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重叠成一只笨拙的兽。
【二】
傍晚回老宅,两家人要一起吃饭。
陈奕恒把小猪眼罩推到头顶,额前勒出一道浅浅红痕。
张桂源伸手,指腹顺着那道痕轻轻揉,像在给一只炸毛的猫顺毛。
“别动。”他声音低。
小姑娘就真的不动,垂着手,任由他调整眼罩松紧。
走廊尽头,长辈们的笑声翻山越岭传来,瓷碗碰在一起,清脆得像风铃。
张桂源忽然想:如果时间就此停住,也未尝不可。
可下一秒,陈奕恒踮脚,在他耳边用气音说:“哥,我弓箭找不到了。”
她呼出的热气扫过耳廓,张桂源指节一紧,弓袋的拉链被捏得咔啦响。
“笨。”他骂她,却顺势握住她手腕,掌心贴着脉搏,一路穿过回廊、花厅、库房。
暮色压下来,两颗心在同一频率里乱蹦,像被同一根弦牵住的两只风筝。
【三】
弓箭其实就挂在库房最外侧的架子上。
陈奕恒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弓片,头顶的感应灯忽然亮了。
惨白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钉在墙上,像一幅曝光过度的底片。
张桂源看见她后颈的绒毛,被灯照得金黄,像一丛微型的麦浪。
他喉结动了动,松开她的腕,改去够弓的另一端。
指尖交错,金属弓片冰凉,他却觉得有股电流顺着小臂爬上来。
“哥。”她背对他,声音轻得像弓弦未拉满前的震颤,“如果——”
后面的话没出口,被前厅传来的“开饭了”生生截断。
陈奕恒回头,对他做了个嘴型:算了。
那一瞬,张桂源忽然生出荒唐的妒意:妒那把弓,妒那声“开饭”,妒所有能分走她注意力的一切。
可他只能把弓往肩上一扛,像扛住自己无法言说的心事。
【四】
饭桌是紫檀大圆桌,两家人按辈分坐。
张桂源与陈奕恒被安排在相邻的两个位置,桌下,她的膝盖不小心碰到他的,布料摩擦,发出极轻的窸窣。
长辈们的话题从股市跳到南城的旧城墙,又跳到“俩孩子转眼都二十”。
张母笑眯眯:“当初还说订娃娃亲,结果现在年轻人讲自由恋爱。”
一句玩笑,却让张桂源的筷子在瓷碗沿上磕出清脆一声。
陈奕恒侧头看他,桌布遮掩下,食指悄悄勾了勾他的小指。
极轻,像猫尾扫过。
他呼吸发紧,借拿汤勺的动作,反手把她的手指整个包进掌心。
掌心潮热,分不清是谁的汗。
那一刻,他们像两个偷了糖的小孩,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糖纸揉得稀烂,却谁也不敢先拆。
【五】
夜里十点,长辈们打麻将,小辈们得赦。
老宅的露台正对一片荒废的篮球场,铁网锈迹斑斑,月光一浇,反而像幅抽象画。
陈奕恒把弓片抱在怀里,坐在栏杆上晃腿。
张桂源靠在铁网,低头点烟,火光一亮,照出他眉骨下的阴影。
“给我一根。”她伸手。
“不行。”
“就一口。”
他顿了半秒,还是把点燃的那根递过去。
她含住滤嘴,浅吸,烟雾被夜风瞬间撕碎。
尼古丁辣得她皱眉,却把滤嘴又递回给他。
间接接吻,他们做来自然得像孩童交换弹珠。
“哥,”她晃腿的节奏加快,“你有没有想过,如果——”
又是“如果”。
张桂源截住她:“没有如果。”
他声音哑,却带着狠劲。
陈奕恒愣了愣,笑,眼睛在月光下像两枚被水浸过的黑石子。
“好,”她说,“那我就不想了。”
她跳下来,弓片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把巨大的梳子,把夜风梳得猎猎作响。
张桂源忽然伸手,握住她后颈,把人带向自己。
额头抵额头,呼吸交缠。
“但你可以想别的。”他声音低得近乎气音,“想南城以外,想射箭以外,想——”
“想你吗?”她接口,嘴角翘。
张桂源没答,只是用拇指蹭过她唇角,蹭掉那点并不存在的烟屑。
远处,老宅的钟声敲了十一下,像给这场无名的对峙画下休止符。
【六】
八月,南城最热的那周,两家组织去云岭避暑。
山里的夜像浸透冰水的黑绸,星星大得吓人。
民宿的露台有木质秋千,陈奕恒坐在上面,用鞋底一下一下点地。
张桂源从屋里拎出两罐冰啤,拉开拉环,递给她。
山里没灯,唯一的光是银河倾泻。
“明天有流星雨。”她仰头,“猎户座。”
“嗯。”
“听说对流星许愿,要把愿望反着念,神才听得见。”
张桂源没接茬,只仰头灌了一口酒。
碳酸杀口,他却尝到苦。
“哥,”她忽然说,“如果我先说了,你会不会躲我?”
秋千的铁链吱呀一声,像老旧胶片倒带。
张桂源把啤酒罐捏扁,金属脆响划破夜色。
“不会。”
他声音轻,却笃定。
陈奕恒就笑,脚尖一点,秋千荡起来,夜风把她的白T恤吹得鼓起,像一面小小的帆。
“那好——”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散在风里,“——我许愿:张桂源永远别喜欢陈奕恒。”
反着念,神听得见。
于是,真正的愿望,他们谁也不敢戳破。
张桂源站在原地,指间被铝片割破,血珠渗出,却感觉不到疼。
他忽然伸手,握住秋千的铁链,迫使它停下。
陈奕恒回头,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像一捧被揉碎的月光。
“陈奕恒。”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
“嗯?”
“神听错了。”
“什么?”
“神听错了,”他重复,一字一顿,“我偏要喜欢你。”
话音落下,第一颗流星划破夜空,银白尾迹像被谁用美工刀在绸布上狠狠划了一道。
陈奕恒仰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砸在木板上,发出极轻的“嗒”。
张桂源用指腹去擦,却越擦越多,最后干脆俯身,吻住她眼角。
咸涩液体在唇缝间化开,像把彼此的悲伤与欢喜都兑进同一杯酒。
秋千再次晃动,这一次,是他们一起用脚点地,节奏一致,像两支箭同时离弦,奔向同一个靶心。
【七】
流星雨后,日子似乎没被改变,又似乎全变了。
南城进入梅雨,箭馆地滑,陈奕恒在一次练习里扭了脚踝。
张桂源闻讯从公司赶来,蹲下身,手掌覆在她肿起的踝骨,指尖发颤。
“疼吗?”
“疼。”
“那还笑?”
“你来了,就不疼。”
他低头,用额头抵她膝盖,像抵住一份无声的誓言。
那天之后,张桂源每天提前一小时下班,把车停在箭馆门口,载她回家,为她冰敷,为她熬红豆薏米粥。
陈奕恒把拐杖靠在鞋柜旁,单脚跳去厨房,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窝。
“哥,你这样会把我惯坏。”
“惯坏了也好,”他搅粥的手不停,“省得你乱跑。”
梅雨季节漫长,他们却像住进了一只透明的茧,外面是淋漓世界,里面是暖黄灯火。
夜里,她睡客卧,他睡主卧,门没锁,却谁也没越雷池。
直到某个雨骤风狂的深夜,电闸跳了。
陈奕恒抱着枕头,单脚跳到主卧门口,轻轻喊:“哥,我怕黑。”
张桂源掀开被子,让她上来。
窗外闪电劈开夜空,照得屋内惨白。
她蜷在他怀里,像只湿透的猫。
“哥,”她声音发颤,“如果——”
“没有如果。”
他低头,吻落在她发旋。
“只有现在。”
那一夜,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相拥,听彼此的心跳在黑暗里共振,像两只并行的鼓,把雨声都盖过去。
【八】
夏末,南城举办青年射箭锦标赛。
陈奕恒脚踝刚好,报名了女子组;张桂源报男子组。
决赛那天,看台爆满。
陈奕恒最后一支箭,射出九环,以一环之差输给老对手。
她站在起射线,抬头,目光穿过人群,找张桂源。
他刚结束男子组,额头汗湿,胸口起伏,却在她看过来那一刻,伸手,比了个“九”的手势,然后拇指一点点弯下,最后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陈奕恒忽然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
颁奖结束,她在通道口等他。
张桂源背着弓袋走来,脚步带风。
她伸手,他默契地弯腰,让她勾住他脖子。
“哥,我输了。”
“嗯,但我赢了。”
“你赢你的,我输我的,扯平。”
“不,”他摇头,用额头抵她,“我的金牌,归你。”
他从兜里掏出那枚尚带体温的金牌,挂到她脖子上。
金属贴肌肤,冰凉,却被她很快捂热。
“陈奕恒,”他低声,“下一次,我们一起赢。”
她踮脚,吻住他,在众目睽睽的通道口。
闪光灯亮起,像一场人造的流星雨。
这一次,他们谁也没躲。
【九】
秋初,两家集体去郊外农场摘葡萄。
午后,陈奕恒把草帽扣到张桂源头上,帽檐遮住他眼。
他反手抓住她腕,把人带进葡萄架深处。
枝叶遮天,阳光碎成绿金。
“哥,”她背靠着木桩,“如果被长辈看见——”
“那就看见。”
他声音沉稳,像秋日的土壤,厚实而温热。
“我不想再反着许愿了。”
陈奕恒愣了半秒,笑,眼睛亮得吓人。
“好,”她说,“那我们就正着活。”
他们十指相扣,从葡萄架下走出来,阳光落在肩头,像给两人镀了一层薄金。
远处,长辈们正举杯,看见他们交握的手,愣住。
张父先反应过来,轻咳一声,冲两人举起酒杯:“看来,娃娃亲还是要兑现。”
陈奕恒把额头抵在张桂源背上,笑得肩膀直抖。
张桂源也笑,掌心把她握得更紧。
那一刻,风过葡萄架,叶片沙沙,像在为这场迟到二十年的告白,补上一轮迟到的掌声。
【十】
冬至,南城罕见地下雪。
老宅的露台积了薄薄一层白。
陈奕恒蹲在雪地里,用指尖画了两支交叉的箭,箭尾分别写“Y”与“Z”。
张桂源端着姜茶出来,蹲在她身侧,把茶递给她。
“手不冷?”
“冷。”
“那还玩雪?”
“因为你会给我暖。”
他就笑,握住她冻得通红的手指,贴到自己颈侧。
雪还在下,落在两人睫毛,化成细小的水珠,像一场不会落地的流星雨。
“陈奕恒。”
“嗯?”
“明年,去阿那亚吧,带弓,也带你。”
“好。”
“后年,去奥运会,带弓,也带你。”
“好。”
“大后年——”
“——大后年,还在南城,还在老宅,还在这里,我喊你哥,你应我,然后我们一起把弓挂上墙,把雪扫干净,再一起喝姜茶。”
张桂源低头,吻住她,雪落在他们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像给彼此披上一件白色的嫁衣。
远处,老宅的钟声敲了十二下,新的一年到了。
雪光映着灯光,天地素白。
他们在雪地里相拥,像两株并肩而生的树,根在地下缠绕,枝在天上相拥。
从此,南城再无寒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