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幕与蓝毯

【人物】

张桂源(攻)× 陈奕恒(受)

【正文】

一、

芝加哥的冬天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人的耐心。雪片被风卷着,在街灯底下打旋,像无数碎裂的灯泡。陈奕恒把下巴缩进围巾里,站在密歇根大道桥中央,看河面被雪粒敲出密密麻麻的麻点。他手里拎着一台老式 DV,镜头盖结了霜,像一枚被冻住的月亮。

他按下 REC,机器发出轻微的“咔嗒”。取景框里,车流拉出绛红色的拖尾,霓虹被慢门压成柔软的绸缎,一座城市被雪夜泡得发胀,像过期的胶片,随时会撕裂。

陈奕恒喜欢这种撕裂感——画面越模糊,现实就越像可以被重写。

“再晃一点。”他低声对自己说,手腕顺势一抖,整座桥便倾斜成失重的船。

就在那一刻,镜头里出现了一抹蓝。

不是霓虹,不是警灯,是一种低饱和的、法兰绒般的蓝,像有人把夜色折成一方毯子,悄悄铺在桥的另一端。陈奕恒怔了半秒,镜头跟着抖出一道弧线,那抹蓝便朝他走来。

张桂源穿着藏蓝色大衣,领口立起,袖口磨得发白。他没撑伞,雪落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却久久不化,像被时间遗忘的标本。男人停在他面前,微微低头,声音比雪还轻。

“要火吗?”

陈奕恒这才察觉自己右手捏着一支烟,滤嘴被咬得发皱,却忘了点火。他摇头,把烟塞回盒里,顺势按下 STOP。DV 发出“滴——”的长音,像替他说了句谢谢。

张桂源没再开口,侧身站在他左边,与他隔着半臂距离,一同望向河对岸的灯火。雪把两人的影子拓在桥面,一长一短,中间却连着一片模糊的灰色,像被水晕开的墨迹。

陈奕恒数着呼吸,第七次时,他开口:“你觉得这些灯,像不像冻住的烟花?”

“烟花会坠落。”张桂源答得很快,声音低而稳,“灯不会。”

陈奕恒笑了一下,鼻尖被冷风吹得发红。他忽然把 DV 递到男人面前:“拍我。”

张桂源垂眼看他,没问缘由,只接过机器。镜头对准陈奕恒的瞬间,他抬手扯下围巾,任雪粒灌进领口。

“别动。”张桂源第一次抬高音量。

陈奕恒僵住,睫毛上沾着雪,像碎裂的蛛网。取景框里,他看见自己的瞳孔被放大——那里面没有灯,没有桥,只有一片被蓝意浸透的夜空。

“好了。”半分钟后,张桂源把 DV 还给他,指尖擦过他的虎口,温度短促得像幻觉。

陈奕恒低头回放:画面中央,自己站在雪幕里,背后车流成河,却奇异地静止。那静止并非技术所致,而是一种被凝视的、近乎温柔的停顿——仿佛有人替他按下了世界的静音键。

“你叫什么?”他抬头,才发现桥对面已空无一人。雪地上留着两排脚印,一排朝北,一排朝南,并排延伸,却始终没有交汇。

二、

第二次遇见,是在地下爵士酒吧。

凌晨一点,乐队吹奏《Blue in Green》,萨克斯风像一条被冻住的蛇,缓慢地蜕皮。陈奕恒坐在吧台最里侧,把 DV 立在面前,镜头对着舞台,却不开机。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冰水,胃像被塞进一块铅。酒保问他要不要换威士忌,他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已经足够浑浊。”

话音刚落,身旁的空位有人坐下。张桂源把大衣搭在椅背,里面是一件旧毛衣,领口织法松散,露出锁骨凹陷。他没看陈奕恒,只对酒保说:“热牛奶,谢谢。”

陈奕恒笑出声:“来酒吧喝热牛奶?”

“我戒酒五年了。”男人双手合拢,抵在唇边,指节处有新生的倒刺,“如果我不清醒,就记不住别人的名字。”

陈奕恒挑眉:“那上次你记得我吗?”

张桂源侧过脸,第一次直视他。酒吧灯光昏黄,像被泡发的旧照片,男人的瞳孔却亮得惊人,像雪夜反射的远光灯。

“陈奕恒。”他念出三个字,咬字极轻,仿佛怕把音节碰碎,“1995 年生,湖南人,芝加哥艺术学院研二,主修实验影像,右耳后侧有一道三厘米的疤,来源未知。”

陈奕恒下意识摸向后颈,指尖触到一道凸起的脊。那道疤是他七岁时摔在瓦砾堆里留下的,连室友都不知道。

“你调查我?”他压低声音,尾音却发颤。

张桂源摇头,接过酒保递来的牛奶,杯壁凝着水珠。他用手背擦了擦,推到陈奕恒面前:“暖一下,你嘴唇紫了。”

牛奶的热气扑在陈奕恒脸上,像一场迟到的春雨。他忽然伸手,覆在男人手背:“张桂源,1988 年生,辽宁人,职业未知,现居芝加哥,戒酒五年,喜欢法兰绒,对雪免疫。”

张桂源没抽回手,反而翻转掌心,与他十指相扣。肌肤相贴处,温度交换,像两枚被海水磨钝的贝壳,终于找到了契合的缺口。

乐队换曲,鼓刷掠过镲片,发出“沙”的一声轻响。陈奕恒觉得那声音像有人替他说了句“好久不见”。

三、

第三次遇见,是在张桂源的公寓。

电梯上升时,陈奕恒盯着金属壁里自己的倒影:眼角发红,围巾皱成一团,像被揉碎的草稿。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跟来,只记得男人说“我家里有投影仪,可以看你拍的片子”,他便鬼使神差地点头。

门打开,一股陈旧却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松木与书籍,还有极淡的牛奶味。客厅没有沙发,只铺着一块巨大的蓝色法兰绒毯,四角用书本压住,像一片被固定住的湖。

张桂源脱鞋,示意他随意。陈奕恒盘腿坐在毯中央,DV 搁在膝头,像捧着一只受伤的鸟。男人从厨房抱出一台老式胶片投影仪,插上电源,风扇嗡嗡转动,光束打在白墙上,灰尘起舞。

“放吧。”他说。

陈奕恒插入磁带,画面跳出:雪夜、桥洞、霓虹、自己的脸。镜头抖得厉害,像一场持续的低烧。放到第三分钟,画面忽然静止——那是张桂源拍他的片段。

陈奕恒盯着屏幕里的自己,雪落在睫毛上,眼神却像被冻住的火。他忽然觉得羞耻,伸手去按 STOP,却被张桂源握住手腕。

“别躲。”男人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玻璃,“你在我眼里,比烟花长久。”

陈奕恒呼吸一滞,投影仪的光束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被稀释的银河。他转身,膝盖压住法兰绒,绒毛倒伏又立起,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张桂源。”他喊名字,像喊一句暗号。

男人应:“嗯。”

“我可以吻你吗?”

张桂源没回答,只抬手,拇指擦过他下唇,那里有一道被风吹裂的口,血丝凝成暗色小珠。触碰的瞬间,陈奕恒听见自己脑内“啪”的一声,像有什么保险丝断了。

他俯身,吻落在男人嘴角,带着牛奶与雪的冷意。张桂源的手掌贴上他后背,缓慢收紧,毛衣的绒毛摩擦外套,静电噼啪作响。

投影仪的光束忽然偏移,画面切到下一帧:雪幕中的桥,两排脚印并排延伸,却始终没有交汇。

陈奕恒闭眼,把那画面关进黑暗。

四、

凌晨四点,雪停了。

窗外,城市像被漂白过的底片,只剩黑与白。陈奕恒躺在法兰绒毯上,外套被垫在脑后,衬衫扣子敞开两颗,锁骨处印着一枚淡红齿痕。

张桂源坐在他身侧,背抵墙,膝盖屈起,铺开的毯子边缘盖住陈奕恒的小腿。男人手里捏着一支没点的烟,滤嘴被捏得发皱,像被揉皱的道歉。

“我戒烟很久了。”他忽然说,“但想陪你抽一支。”

陈奕恒侧头,看他把烟叼在唇间,又取下,放回盒里。那动作重复三次,像一场无声的戒断仪式。

“给我。”陈奕恒伸手。

张桂源把烟盒递给他,却见少年抽出一支,折断,烟丝撒在毯面,像一撮干枯的雪。

“以后别戒了。”陈奕恒轻声说,“留一点瘾,证明我们还记得呼吸。”

男人沉默,指尖掠过烟丝,捻起一点,在指腹碾成绿褐色粉末。然后他俯身,吻落在陈奕恒颈侧,舌尖尝到烟草与汗水的苦咸。

“陈奕恒。”他喊。

“嗯?”

“明天会升温,雪会化。”

“所以呢?”

“所以——”张桂源拉过毯子,盖住两人,像合上一本被雪打湿的书,“今晚别走。”

法兰绒的绒毛蹭着陈奕恒的下颌,像一场迟到的青春期。他往里缩了缩,额头抵住男人肩窝,听见对方心跳,咚、咚、咚,像有人在雪地里敲一面蒙了布的鼓。

“张桂源。”他咕哝,“如果我先醒来,可不可以拍你?”

“拍我什么?”

“拍你睫毛上的霜。”

男人低笑,胸腔震动,震落陈奕恒心头最后一片雪。

五、

清晨七点,阳光果然来了。

窗帘没拉严,一缕金线爬上法兰绒,照出绒毛尖端的尘埃。陈奕恒睁眼,看见张桂源的脸被光剖成两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睫毛果然结了霜,像撒了一把碎钻。

他悄悄爬起,从包里摸出 DV,开机,镜头对准男人。取景框里,张桂源的呼吸轻缓,唇角有一道极浅的纹路,像被岁月不小心划下的省略号。

陈奕恒拉近焦距,对准那道纹,忽然想起自己从未问过男人的职业、过往、为何对雪免疫。可此刻,所有疑问都被阳光晒得蓬松,像旧毛衣上的毛球,一碰就掉。

他按下 REC,低声说:“早安,芝加哥。”

张桂源睁眼,瞳孔映出镜头,也映出陈奕恒。他没躲,只抬手,指腹擦过镜头盖,像替它拭泪。

“早安,陈奕恒。”

少年笑了,眼角弯出细纹,像被阳光烫化的冰。

六、

日子开始流动。

他们没同居,却共享一张法兰绒毯。毯子被折叠,携带,像一片可移动的蓝。陈奕恒的 DV 里多出许多张桂源:刷牙时下巴的泡沫,煮牛奶时手背的青筋,深夜坐在窗前读《夜航西飞》的侧影——灯光把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边,像被时间遗忘的底片。

张桂源则学会在陈奕恒的镜头里入睡。少年把慢门调到最低,记录男人睫毛颤动的频率,一秒被拉成十秒,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立春那天,芝加哥突然回暖。雪化得猝不及防,屋檐滴水声像无数细小的掌声。陈奕恒站在公寓楼下,看张桂源把法兰绒毯抱出来,搭在栏杆上晾晒。阳光穿过纤维,蓝被稀释成湖,风一吹,绒毛抖动,像湖面起皱。

“会褪色吗?”他问。

“会。”男人答得坦然,“但颜色褪完,毯子还在。”

陈奕恒忽然伸手,抱住他,脸埋进对方肩窝,深深吸气。松木、牛奶、以及极淡的烟草——那是他亲手撒下的瘾,如今长成藤蔓,缠住两颗心脏。

“张桂源。”他喊。

“嗯?”

“如果哪天我走了——”

“毯子会折好,等你回来。”

陈奕恒没再说下去,只收紧手臂,像要把那句承诺勒进骨髓。

七、

年末,陈奕恒的毕业展确定主题:《雪幕与蓝毯》。

展厅中央,他搭起一座微型桥,桥面撒满盐粒,像被冻住的月光。墙上循环播放 DV 片段:雪夜、霓虹、脚印、睫毛上的霜。最后一帧,是张桂源躺在法兰绒毯上,阳光切开他的侧脸,睫毛阴影投在颧骨,像一片迁徙的候鸟。

开幕那天,芝加哥再次下雪。陈奕恒站在入口,看观众穿过帘幕,鞋底带进的雪粒被暖气融化,变成水洼,倒映他的脸。

张桂源来得最晚,大衣肩头积了雪。他没看展品,径直走向陈奕恒,把一方折得四四方方的法兰绒毯塞进他怀里。

“褪色了。”男人说,“但还暖。”

陈奕恒低头,毯子边缘起了毛球,颜色从藏蓝褪成灰蓝,像被水洗过的夜空。他忽然鼻尖发酸,却笑出声:“刚好,可以当投影幕。”

张桂源抬手,拂去他发梢的雪粒,动作轻得像在拆炸弹。

“陈奕恒。”

“嗯?”

“下一站去哪?”

少年想了想,答:“回湖南,夏天有很长的雷暴,可以拍闪电。”

“好。”男人点头,“毯子带着,芝加哥冬天短。”

陈奕恒抬眼,看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眼角仍有疤,却不再发红。他忽然踮脚,吻落在张桂源唇角,像把一句誓言折成纸飞机,塞进对方口袋。

展厅灯光骤亮,雪花在窗外无声爆裂。

八、

翌年六月,湖南。

雷雨夜,陈奕恒把法兰绒毯铺在阳台,DV 对准夜空。闪电劈下,蓝毯被照得透亮,绒毛倒伏又立起,像一片被风压弯的芦苇。

张桂源坐在毯中央,背靠他胸膛,两人之间隔着一台投影仪,光束打在雨幕上,画面是去年芝加哥的雪夜。

雪与雨重叠,霓虹与闪电交错, DV 的慢门把一切拉成柔软的绸缎。陈奕恒低头,下巴抵住男人发旋,闻到松木与雨水混合的气息。

“张桂源。”他喊。

“嗯?”

“你看,雪没化。”

男人抬手,指向雨幕——那里,雪片与雨点同时坠落,却在半空悬停,像被无形的手托住。

“嗯,没化。”

陈奕恒笑了,把毯子拉过两人头顶,像撑起一方移动的夜空。闪电再次劈下,蓝毯透出光,绒毛变成银,像无数细小的星。

他在黑暗中摸到张桂源的手,十指相扣,掌心贴掌心,温度交换,像两枚被潮水磨钝的贝壳,终于找到了永不褪色的契合。

雨声轰隆,却盖不住心跳。

咚、咚、咚——

像有人在雪地里,敲一面蒙了布的鼓;又像有人在法兰绒的湖泊里,种下一场永不坠落的烟花。

【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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