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雪灯
一、雪落
长安的第一场雪,落在腊月初七。
东宫朱墙金瓦,被雪色覆成冷寂的银。张桂源披着玄狐大氅,立在丹墀之下,听内侍颤声回禀——
“殿下,陈公子又绝食了。”
这是第三日。
张桂源抬眼,望见檐角铜铃被朔风吹得乱撞,叮当作响,像极了他心里那簇烦躁的火。他“啧”了一声,拂袖入殿。
殿中地龙烧得旺,鎏金狻猊吐着暖香,却压不住满室冷清。少年抱膝蜷坐在榻角,青丝披散,只着一袭素绫中衣,像一捧被雪压弯的瘦竹。
“陈奕恒。”张桂源站在榻前,声音低哑,“你是打算把自己饿死,好给孤的父皇添一桩‘强夺臣妻、逼死孤子’的骂名?”
榻上人不动,只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露出一截后颈,细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血脉。
张桂源忽然俯身,两指钳住那截颈子,迫他抬头。指尖触到皮肤,冷得像雪。少年眼底一片干涸,却红得骇人,显然是哭尽了泪,只余血丝。
“说话。”张桂源嗓音发狠,“你要什么?金屋玉阶,封侯万户,还是——”
“我娘。”陈奕恒开口,嗓子被砂纸磨过似的哑,“……我想我娘。”
那四个字轻得像雪落,却砸得张桂源指骨一颤。
他松开手,站直,居高临下,半晌冷笑:“孤富有四海,却唯独不能把你娘从父皇枕畔夺回来。你若只会哭,便滚出去哭,别脏孤的眼。”
陈奕恒垂眼,睫毛在灯下投出细碎的影,像折翼的蝶。张桂源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咚”一声——少年跌下床榻,双膝触地,额头重重叩在紫檀木地板。
“殿下……”他声音发颤,却固执地挺直腰背,“求您,让我见我娘一面。只要一面。”
雪光映窗,少年额头一片青紫,衬得肤色近乎透明。张桂源背光而立,喉结动了动,终究只丢下一句话——
“养好身子。年关前,孤带你去见。”
二、暗涌
当夜,东宫寝殿。
张桂源披衣坐案前,指间攥着一道密折——【陈氏如锦,今居昭阳殿,帝幸之,旬日不离。】
他盯着那行字,眼底像凝了冰。
陈氏如锦,冠绝京华,原是信安侯妻,却在仲秋宫宴被皇帝一眼相中,半月后,信安侯“暴毙”,陈氏被密旨接入宫中,连封号都无,却夜夜专宠。
而陈奕恒,信安侯独子,年方十八,被以“伴读”之名软禁东宫,实为质。
张桂源与皇帝,名为父子,却早成仇雠。皇帝昏聩,纵情声色,太子手中兵权早被削得干净,只剩一副暴虐疯骨,做给世人看。
他原可不管陈奕恒死活,可那夜雪灯之下,少年额前淤青像一枚烙印,烧得他心底发疼。
“见一面……”张桂源低笑,指节捏得泛白,“孤便让你见。”
三、养伤
此后月余,东宫偏殿日日药香弥漫。
陈奕恒起初抗拒,后来却乖得出奇——喝药、用膳、就寝,甚至跟着内侍学调香。只是眸底一片死灰,像被抽了魂。
张桂源每夜亥时三刻,准时踏入偏殿,坐在榻边,看他喝药。少年咽喉滚动,苦得眉心蹙起,却一声不吭。
“苦?”张桂源挑眉。
陈奕恒摇头,把空碗递回,指尖不小心碰到空碗的边缘,冰凉。
张桂源忽然俯身,舌尖掠过那截指尖,卷走残药。苦味在舌尖炸开,他却笑:“是苦。”
陈奕恒愣住,耳尖瞬间通红,像雪里绽出榴花。
张桂源眸色暗了暗,却只是替他掖好被角,转身离去。背影被烛火拉得修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四、雪夜·初吻
年关前夜,大雪封宫。
张桂源带着陈奕恒,乘一辆青帷小车,自东宫角门出。车辙碾过积雪,吱呀作响,像压碎无数隐秘心事。
昭阳殿外,灯火阑珊。皇帝今夜宿在贵妃处,殿中只余陈氏一人。
张桂源牵着陈奕恒,避过巡夜羽林,潜至偏窗。窗棂半阖,透出暖黄烛晕。妇人倚榻,素衣乌发,侧影如画,正低头绣一只虎头鞋——那是她离家时,为儿子缝的第十六岁生辰礼。
陈奕恒唇角颤抖,指尖抠进窗棂,木刺扎进肉里,血珠滚落,却浑然不觉。
张桂源忽然伸手,覆在他眼上,掌心冰凉。
“别眨眼,”他贴耳低语,“一眨眼,就错过了。”
陈奕恒喉间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呜咽,眼泪滚烫,浸透张桂源指缝。
雪越下越大,覆了两人满肩。张桂源垂眼,看见少年雪色颈侧,青筋隐忍地跳。他鬼使神差地低头,唇贴在那截青筋上,轻轻一吻,像吻住一柄即将碎裂的玉。
陈奕恒一颤,却未躲。雪落无声,天地寂寂,唯有心跳轰然。
五、惊变
回程途中,变故陡生。
麟德殿方向忽起喧嚣,火把如龙,直扑东宫。原是皇帝回昭阳殿,发现陈氏手中虎头鞋,追问之下,得知太子私带陈奕恒探母,勃然大怒,下令围捕。
马蹄踏碎积雪,杀声震天。张桂源将陈奕恒推入暗巷,低声道:“沿此路一直向北,过御沟桥,有孤的暗卫接应。”
“你呢?”陈奕恒抓住他腕,声音发颤。
张桂源勾唇,眼底是久违的狂戾:“孤乃太子,他们能奈我何?”
说罢,他俯身在陈奕恒唇角落下一吻,带着铁锈与雪息,像一场仓促的誓言。
“活下去。”张桂源抽身,翻身上马,迎着火光而去。
六、囚凰
张桂源被褫夺太子印,幽居北宫。
皇帝念及嫡脉,未下杀手,却日日赐酒——酒名“忘川”,饮之,神志渐失,终成废人。
而陈奕恒,被暗卫送至京郊寒寺,三月后,却自投罗网,回宫请罪。皇帝笑他痴,将其囚于昭阳殿侧室,与母仅一墙之隔,却永不得见。
夜深沉。
陈奕恒抱膝坐在榻角,听隔壁母亲低咳,像一把钝刀,割得他五脏俱焚。他抬眼,望见窗棂外一钩残月,忽然想起那夜雪色里,张桂源落在他颈侧的吻——冰凉,却带着灼人的烫。
他低头,解开中衣,指尖抚过锁骨下方——那里有一枚齿痕,是张桂源在马车上,咬的。当时疼得他直颤,如今却成了他唯一的火种。
“张桂源……”他低语,声音散在风里,“你骗我……你说要带我见娘,可你把自己弄丢了。”
七、反攻
隆冬过去,春雪初融。
北宫深处,张桂源披发跣足,坐于石阶,手中攥着一只虎头鞋——那是他暗卫从昭阳殿偷出,辗转送至。鞋尖绣着“恒”字,针脚细密,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他和陈奕恒死死拴在一起。
他低头,吻那枚“恒”字,尝到铁锈与泪。
“再等等……”他嘶哑地笑,“孤还没死呢。”
当夜,北宫失火。
火光冲天,映红半边皇城。羽林急报——太子薨。皇帝闻讯,大笑三声,醉倒昭阳殿。
无人知晓,火海深处,有一人披玄甲,执长剑,携百余死士,自密道而出,直奔昭阳殿。
而昭阳殿侧室,陈奕恒正倚窗,望见远处火光,心跳忽急。他转身,拔下头上银簪,抵住喉间——那是他藏了半月的利器。
门被踹开,逆光里,张桂源浑身浴血,却笑得张狂:“孤来迟了。”
陈奕恒手一颤,银簪落地,发出清脆一声。他奔过去,撞进那人怀里,血与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叫他莫名安心。
“你……”他声音哽咽,“不是死了吗?”
张桂源低头,吻住他,带着铁锈与硝烟,像一场迟来的惊蛰。
“孤舍不得。”他哑声笑,“舍不得你。”
八、归途
乱军之中,张桂源横抱陈奕恒,踏过尸山血海。
皇帝被囚于麟德殿,陈氏如锦救出,却自缢于昭阳殿,留下血书——
【妾身秽土,不敢辱子。愿恒儿,岁岁平安。】
陈奕恒读罢,未哭,只把那血书折好,放进怀里,贴在心口。
三日后,张桂源登基,改元“承恒”。
册封那日,新帝立于丹陛,俯身,将一枚凤印,递到身旁青年手中。
“孤富有四海,”他低语,声音带着笑,“却只想与你,共享这江山。”
陈奕恒抬眼,望见那人身后,是万丈霞光,是千里江山,是血与火铺就的归途。
他伸手,接过凤印,指尖与那人相扣,轻声答——
“我不要江山。”
“我只要张桂源。”
九、余生
承恒元年,春。
御花园梨花开如雪,风一过,落英缤纷。
陈奕恒倚阑干,低头绣一只新鞋——虎头鞋,却大了许多,鞋尖绣着“源”字。
张桂源从身后环住他,下颌抵在他肩,嗅到梨花香与线香交织,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绣给谁的?”
“绣给陛下的。”陈奕恒侧头,吻他唇角,“等你老了,走不动了,我牵着你。”
张桂源低笑,把人打横抱起,往寝殿走。梨花纷纷扬扬,落在两人发间,像一场白头。
“陈奕恒。”
“嗯?”
“孤富有四海,却只想——”
“知道啦。”少年红耳,却伸手环住他颈,“我也一样。”
风过,梨花散尽,只剩两人交叠的呼吸,像天地间最温柔的誓言——
【纵有四海,唯你是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