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为聘

一、

旌旗猎猎,长安城外三十里,铁甲未卸,马蹄犹腥。

陈奕恒掀帘下马,玄色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倒的旗。

他腰间悬着半截断刃,刃口卷了,却没人敢让把那刀收回鞘里——那是上月在雁回谷,左奇函替他挡下致命一箭时,他反手劈出的最后一击。

城门口,百官俯身,山呼“千岁”。

少年将军却只在马背上抬眼,望向丹陛之上那袭明黄。

张桂源负手立在城楼。

帝王冠冕压得他额角生冷,十二旒玉珠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波澜。

可陈奕恒还是一眼就看见——那人薄唇抿得极紧,像一条绷到极限的弦。

“臣,陈奕恒,幸不辱命。”

他单膝点地,铁甲撞出清脆一声。

张桂源没叫平身。

他一步一步走下城楼,靴踏御道,声音比铁还沉。

“陈卿平身。”

手臂伸过来,托住陈奕恒的肘,指尖却往下滑,不动声色地扣住脉门——指腹底下,是搏动过速的血。

“伤哪了?”

极轻的一句,只有两个人听得见。

陈奕恒抬眼,笑得混不吝,“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听臣子该说的假话?”

张桂源眯眼,腕上蓦地用力,几乎要把那截脉捏碎。

“——真话。”

“真话就是,”陈奕恒借着起身,贴着他耳廓,用只有两个人能闻的气音,“伤在左肋,第六、第七根骨,箭镞擦着心膜过去,太医说再偏半寸,臣就见不到您了。”

他顿了顿,又笑,“可臣还是活着回来了,还带回了左奇函。”

话音落地,张桂源眼底那层薄冰“咔啦”一声,裂了。

二、

庆功宴摆在麟德殿。

左奇函坐在陈奕恒下首,玄衣少年,鬓若刀裁,一杯接一杯地替人挡酒。

“哼哼为救我受过伤,不能饮酒。”

少年嗓音清朗,殿顶悬的七十二盏鎏金铜灯,映得他耳尖通红。

满殿哗然。

谁人不知,小左将军是陈将军的竹马,两人同枕而眠、同骑而战,连军报都共用一份。

高座之上,张桂源以指节托腮,半张脸浸在灯火里,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懒懒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麟德殿瞬间安静——

“伤哪了?”

又是这句。

左奇函执壶的手一抖,酒液洒了满案。

陈奕恒在案下按住他腕,抬眼望向帝王,唇角勾着,眼底却冷。

“回陛下,臣的伤,在左肋。”

张桂源“哦”了一声,忽然起身,广袖扫落案上金樽。

琉璃碎裂,酒液蜿蜒,像一条小小的血河。

“既如此,”帝王一步步踱下玉阶,靴底碾过琉璃碴,吱啦作响,“陈卿劳苦功高,朕当亲自赐酒。”

内侍捧来金盘,上头只一盏,龙纹鎏金,酒色碧透。

张桂源端起,指尖在杯沿摩挲,目光却锁在陈奕恒脸上。

“喝。”

殿中数百双眼睛,大气不敢出。

左奇函猛地起身,“陛下——”

“退下。”

张桂源声音极淡,却压得少年将军一瞬苍白了脸。

陈奕恒笑,伸手接杯,指腹与张桂源短暂相触,像火撞上冰。

他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滚过喉管,带着辛辣的疼。

左肋旧伤被酒一激,像有人重新撕开血肉,往里撒盐。

他面色瞬间惨白,却硬是把一声闷哼咽回肚里。

张桂源垂眼,看见那人藏在袖里的指节捏到青白。

他忽然俯身,极轻地问:“疼么?”

陈奕恒抬眼,眼底血丝拉满,却还是笑,“陛下赐的,疼也得受着。”

三、

更深漏断,月色如练。

陈奕恒在偏殿醒,外衫被剥了,只留中衣,左肋缠了厚厚细布,药香清苦。

他一动,就听见屏风后有人翻书,“别乱动,再崩了伤口,朕就真把你扔出去。”

陈奕恒笑,嗓音沙哑,“原来陛下还舍得扔?”

张桂源从屏风后转出,褪了冕旒,只披一件素色龙纹常服,墨发散落,看起来竟比白日年轻几岁。

他手里把着一卷《六韬》,书页却攥得发皱。

“左奇函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

帝王淡淡开口,“朕没让他进来。”

陈奕恒“嗯”了一声,撑着坐起,牵动伤处,额上冷汗瞬时滚下来。

“别拿他撒气,”他喘气,“救我,是他本能。”

张桂源忽然抬眼,眸色深得像一口井。

“那朕呢?”

殿中一瞬安静,只余更漏一声一声,敲在人心口。

陈奕恒叹了口气,朝他伸手。

张桂源站着没动,那手便悬在半空,指尖还沾着一点药渍。

良久,帝王终于上前两步,扣住他腕,把人整个带进怀里。

龙涎香与血腥气混在一处,竟说不出的契合。

“朕在城楼上看见你下马,”张桂源声音低哑,“看见你左臂僵得连缰绳都抓不住,却还要笑。那一刻,朕想——”

他顿住,像咬紧了什么,再开口,声音里带着狠,“朕想把你锁进深宫,再不让任何人看你一眼。”

陈奕恒任他抱着,忽然笑出声,越笑越大,牵动伤口,疼得直颤。

“原来陛下想金屋藏娇?可惜臣这副身子,藏不了几天就得臭了。”

张桂源手臂蓦地收紧,勒得他骨缝生疼。

“闭嘴。”

“好好,闭嘴。”

陈奕恒侧头,唇擦过那人耳廓,轻声道:“那陛下藏不藏?”

四、

左奇函在第三日请旨,自去北境戍边,无诏不归。

临走前,他托人给陈奕恒送了一柄新锻的剑,剑锷上刻“山河”二字。

小太监捧剑进来时,张桂源正给陈奕恒换药。

帝王手指修长,沾了药膏,沿那道斜长疤痕一点点抹过去,动作比太医还轻。

听见“左将军”三字,陈奕恒伸手接剑,指尖在“山河”二字上摩挲良久。

“他倒潇洒。”

张桂源没抬头,只把纱布最后一层系紧,打了个死结。

“朕准了。”

“嗯?”

“准他无诏不归,”帝王抬眼,眸色淡淡,“也准你——”

他伸手,把那人散落鬓发别到耳后,“——准你留在朕身边,无诏不离。”

陈奕恒愣了愣,忽然笑,一把拽住帝王领口,把人拉得俯下身。

唇齿相撞,血腥味漫开,不知是谁咬破了谁。

一吻毕,他抵着那人额,喘道:“张桂源,你可知外面怎么说?”

“说什么?”

“说陛下色令智昏,要逼良为后。”

张桂源低笑,指腹抹过他唇角血珠,“他们只说对了一半。”

“哪一半?”

“朕确实色令智昏,”帝王俯身,在他锁骨落下一吻,“但不是逼,是求。”

“求?”陈奕恒挑眉,“怎么求?”

张桂源忽然单膝点地,金线龙纹折出耀眼弧度。

他从袖中摸出一物,托在掌心——

是一枚虎符,分左右,左半在帝王手,右半却在陈奕恒掌中。

铜符边缘磨得发亮,可见常年摩挲。

“山河为聘,”张桂源抬眼,声音低而稳,“朕以天下为媒,问你——”

“可愿?”

殿中阳光正好,微尘在光柱里浮沉。

陈奕恒垂眼,看见那人指尖轻颤,像绷到极致的弦。

他忽然笑,把右半虎符扣回帝王掌心,十指交握。

“张桂源,”他喊那人名字,一字一顿,“我陈奕恒此生,愿为你守山河,也愿为你——”

“——纵马归家。”

五、

后来史书记载,元熙十七年,帝后大婚。

后未立妃,帝亦未纳嫔,六宫虚设,唯麟德殿常夜燃双烛。

又载,帝后每岁必同巡北境,至雁回谷,驻马立碑,碑上无字,唯刻一道并肩影。

野史却添了一句:

“帝尝夜半惊起,唤‘哼哼’。后披衣而起,执手温声答:‘臣在’。帝遂安。”

——山河万里,不过换你一句“臣在”。

——青史几行名姓,不过记下你我并肩。

【完】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