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切割成条状光带，斜斜地打在“科幻与奇幻”专区深蓝色的地毯上。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翻滚，像被凝固在透明琥珀中的微小宇宙。唐舞麟一头扎进这片书海，感觉自己像一艘终于归港的探险船，卸下了高考的重锚。
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尺寸、各种装帧的书籍。新书展台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巨大的海报画着瑰丽的星云、狰狞的异兽或者身着未来装甲的战士。但唐舞麟的目光对这些华丽的“新贵”只是匆匆一掠，他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鼻翼微动，脚步径直滑向更深邃的区域——那些承载着经典与深度思考的书架。
在这里，时间的流速似乎变慢了。新书的塑封气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纸张老化特有的微酸墨香，混合着书脊胶水干燥后散发的淡淡气息，共同构成了这片区域独特而厚重的“时间包浆”。唐舞麟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排排书脊，《基地》《沙丘》《黑暗的左手》《索拉里斯星》……一个个名字像沉寂多年的老友，在指尖跳跃。他的眼睛像精密的探测器，迅速扫描着熟悉的封面或那些他早已耳熟能详却迟迟未曾拥有的名字。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本封面相对“朴素”却分量十足的书前——《无尽的尽头：高维时空探索理论综述·修订增补典藏版》。深蓝色的硬质封面上，没有花哨的画面，只有用银色线条勾勒出的、层层嵌套旋转的曼德布罗特集图案，透着一股深邃而纯粹的数理之美。这是他追了好久的书，传闻中作者在这版里加入了对最新模拟实验结果的解读和一些极其大胆的猜想推演。
“终于找到你了！”唐舞麟心头狂喜，如同矿工挖到了最后的金块。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书很厚，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正是知识的重量。
在专区边缘一个不太起眼的“阅读角”，孤零零放着一张靠墙的高脚桌和配套的圆凳。桌面光滑，映照着上方吊灯的光晕。唐舞麟溜过去，把书放下，又迅速地巡视了一圈，确认没人关注这张桌子，他立刻像只占山为王的猫，敏捷地爬上凳子，占据了这个临时“王座”。居高临下的视角，稍微缓解了被淹没在书架森林里的压迫感。他长舒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指——刚接触过冰淇淋杯还有点凉——然后翻开了这本“宝藏”的扉页。
时间瞬间凝滞。
周遭翻书的沙沙声、空调的低鸣、远处模糊的人声，全部被过滤掉。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跳跃的文字和线条组成的公式。指尖无意识地沾了点唾沫——这是他从小的坏习惯，一专注就容易犯——轻巧地翻过一页。视线贪婪地扫过一行行论述：
“……实验舱在‘零点六’奇点附近失联前传回的最后数据表明，高维曲率扰动的局部放大并非线性叠加，其峰值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菲比尼序列’特征……”
“利用最新‘拓扑之眼’对邻近维膜震荡的实时观测结果，挑战了传统的因果流守恒假设，支持信息在特定维度皱褶处存在‘超前渗透’的模型……”
“我们小组提出‘弦网共振环锁模型’，尝试统一描述引力异常与时空节点能量喷发机制……”
唐舞麟的呼吸微微急促，心跳加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纯粹的兴奋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这些高度抽象艰涩的概念和冰冷的数学符号，在他脑海里如同被点亮的星图，迅速构建出宏伟、扭曲、超越想象极限的宇宙图景。他时而眉头紧锁，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的指节顶着下巴，仿佛要顶开思维里阻塞的那堵墙；时而又突然睁大眼睛，瞳孔深处倒映着书页上的某个公式，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露出一丝混合了“我靠还能这样”和“牛逼”的痴笑。
他完全忘记了时间。什么志愿指南，什么古月娜的四十分钟限令，什么周遭的世界……统统被抛到脑后。书本仿佛具有了魔力，将他牢牢吸附在这方小小的桌面和高高的圆凳之上。他沉浸在宇宙的宏大与精微中，跟着作者的思路攀爬思维的险峰，在理论的前沿摇摇欲坠，又为每一次推演的成功着陆而心潮澎湃。
大约四十多分钟过去，这本七百多页的巨著，他已经囫囵吞枣般地快扫到了最后的核心章节部分。尽管很多细节来不及细嚼慢咽，但那种站在巨人肩膀上俯瞰未知领域的磅礴感，已经让他激动得像个初次出海的懵懂水手，看到了传说中新大陆若隐若现的海岸线。他意犹未尽地又翻过一页，书页发出轻微的、令人愉悦的脆响。就在他准备投入最后冲刺的篇章时——
“咳。”
一声不算大，却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的轻咳，带着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混合着无奈和“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揶揄语气，像根无形的鱼线，一下子把他从光年之外的思维深空中猛地钩了回来！
唐舞麟一个激灵，手一抖，差点把书扔出去。他像被烫到一样，“噌”地一下抬起头。
只见古月娜抱着厚厚一沓书，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高脚桌旁。她微微歪着头，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骑在高高的圆凳上、姿势相当“占山为王”的唐舞麟，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什么奇怪的小动物栖息在它不该出现的高度。
暖黄色的书店顶灯在她身上笼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把她琥珀色的眼眸映照得更清澈，只是那清澈里此时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意味的调侃光芒。
“哟？”古月娜眉毛轻轻一挑，声音压得又低又玩味，“这‘无尽尽头’的风光……怎么样？好看吗？唐·高维领主·舞麟同学？”
唐舞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仅仅是行径被抓包的窘迫，更因那种沉浸在自我世界被撞破的巨大羞耻感，像一个偷偷搭建巨大沙堡的小孩突然被围观了。尴尬让他下意识地想推鼻梁上的眼镜——却推了个空！这才想起高考后嫌麻烦就摘了隐形！
他的脸更热了，耳朵尖都快要冒烟。
就在这社死边缘，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空白的大脑：糟糕！光顾着自己看爽了！答应给她挑的实用型资料完全忘到了比菲比尼序列更遥远的外层空间去了！
“……咳咳……”唐舞麟试图用咳嗽掩饰，手忙脚乱地想从那个让他显得无比尴尬的高凳上爬下来，动作笨拙得差点把自己绊倒。“……那个，咳咳，时间……真快啊……是吧？”他语无伦次，眼神飘忽，完全不敢看古月娜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
古月娜没说话，只是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抱着书的手臂稳如泰山，似乎在静静地欣赏他挣扎着回到地面、重新变回那个“脚踏实地的省状元”的过程。
属于唐舞麟的短暂的宇宙探索之旅，在古月娜无声却杀伤力十足的注视下，宣告结束。地球的重力与正事，重新将他牢牢捕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