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情书

春风又绿瓜田时,小孙女瓜苗已经能扶着田埂蹒跚学步。她总爱攥着颗圆滚滚的西瓜子,往泥土里戳来戳去,口水顺着下巴滴在新翻的垄上,像极了当年安安播种的模样。乔迪坐在竹编摇椅里,看着瓜苗踉踉跄跄扑向安安怀里,藤椅的竹篾硌着后背,却比城里的沙发更让人踏实——这把椅子是林夏的学生用瓜藤编织的,椅背缠着仿真藤蔓,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他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爷爷,瓜籽睡觉觉了吗?”瓜苗举着沾满泥的小手问。乔迪笑着把她架到膝头,指着刚冒芽的绿尖:“它们在听土地讲故事呢,讲太爷爷怎么在饥荒年用半颗西瓜救了全村人,讲奶奶当年背着药篓在瓜田找草药……”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汽车鸣笛声打断。

村口驶来辆挂着省城牌照的房车,车门打开,走下来个穿汉服的姑娘,抱着台老式摄像机。“乔爷爷、安奶奶,我是纪录片导演小苏,想拍《中国瓜田纪事》,专门来讲咱‘金蜜传承’的故事。”姑娘递来的策划案上,夹着张泛黄的剪报——正是去年《乡村振兴报》对他们守田故事的报道,边角被翻得起了毛边。

安安擦了擦手上的泥,把人往瓜棚里引:“拍吧拍吧,让更多人看看咱这土坷垃里长出的学问。”棚下新搭了木架,挂满村民们的“瓜田信物”:张叔用猎枪子弹壳做的瓜苗支架,林夏学生画的瓜田四季图,瓜宝小时候掉的乳牙(说是埋在瓜田能让瓜更甜),还有王经理公司设计的“金蜜”包装——底色是手绘的瓜田星空,印着行小字:“每颗瓜都带着土地的心跳”。

拍摄到第三周,小苏突然对着镜头掉眼泪。那天她跟着安安给瓜苗掐尖,听老人讲起二十年前的事:刚结婚那年遇大旱,井里的水见底,乔迪背着安安走三十里山路去邻村挑水,回来时脚底板磨出血泡,却笑着说“咱的瓜苗喝了这水,结的瓜准带劲儿”。“现在城里人选瓜看颜值、看甜度,可没人知道,这瓜甜里藏着多少苦。”小苏抹着泪说,“我要把这些苦拍进去,让大家知道,守护土地不是句口号,是一天天熬出来的日子。”

纪录片播出那天,村里的大银幕架在瓜田中央。当镜头扫过乔迪杵着拐杖护苗的背影,扫过安安弯腰播种的侧影,扫过乡亲们举着铁锹挡施工队的画面,人群里此起彼伏地抽气。有个从上海来的年轻妈妈,抱着孩子站起来:“我小时候外婆也种瓜,她总说‘土地不会骗你’,今天才算懂了这话的意思。”当晚,“金蜜传承”的网店订单爆了仓,留言区堆成了长队:“想买颗带着故事的瓜”“给孩子认认真正的土地”。

秋分时,县里办“乡村振兴论坛”,乔迪被请去发言。他没带稿子,拄着碳纤维拐杖站在台上,从怀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是颗保存了三十年的“金蜜”老瓜籽,壳上布满细密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这籽儿比我闺女岁数大,它教咱啥?教咱扎根。”台下掌声雷动,王经理带头站起来,手里举着刚签的“万亩生态种植联盟”协议,“我们要让‘金蜜传承’走出咱村,到更多土地上扎根,但有一条——所有合作田,都得留块‘初心角’,种最老的品种,用最笨的法子,提醒大家别忘了本。”

论坛结束后,瓜宝带着男朋友回来了。小伙子是学土壤学的博士,蹲在瓜田里摸了半天土,对乔迪说:“爷爷,我化验了咱这土,里面有七十多种微生物,比实验室培育的还丰富。这才是最珍贵的财富。”他给瓜田装了智能监测仪,手机上能看土壤湿度、光照时长,却坚持不用化学肥料:“科技是帮咱干活的,不是替咱干活的。该淌的汗,还得自己淌。”

入冬前,村里来了批特殊的客人——是当年反对守田的几户人家。他们去年拿了租金去城里打工,结果工厂倒闭,回来看到村里的变化,红着脸找乔迪:“乔哥,还能让咱回田吗?哪怕从学种瓜苗开始。”安安二话不说,从竹篮里抓出把新收的瓜籽:“土地不认人,但认用心。你们把汗滴进土里,它就给你们长东西。”

第一场雪落时,新加入的几户人家正在接受“考核”。乔迪让他们蒙着眼摸瓜藤,能准确说出哪株是“金蜜”哪株是普通品种,才算过关。张叔蹲在田埂上抽烟,看着年轻人笨拙却认真的模样,嘿嘿直笑:“当年我就说,田是咱的根,走得再远,也得回来扎扎土。”雪落在他的胡茬上,瞬间化成水,像极了老人眼里闪的光。

瓜苗三岁生日那天,收到份特别的礼物——小苏寄来的奖杯,上面刻着“土地叙事奖”。孩子不懂奖杯的意义,只喜欢抱着它在瓜棚里跑,奖杯底座蹭到瓜藤,惊起几只越冬的瓢虫。乔迪坐在摇椅里,看着孙女的身影和远处的研学小屋重叠:小屋的烟囱冒着烟,里面林夏正带着孩子们做“瓜籽贴画”;瓜宝和男朋友在实验室里记录数据,墙上贴着“让老手艺遇见新科技”的标语;安安在厨房蒸西瓜酱,蒸汽把窗户蒙上白雾,隐约能看见她哼着二十年前的歌谣。

除夕夜的篝火比往年更旺。王经理带来个惊喜——他把自己的叔叔接来了。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农业专家,捧着碗西瓜饺,颤巍巍地走到田埂边,对着土地深深鞠了一躬:“我搞了一辈子农业,总想着怎么让土地多产,今天才明白,土地最该产的,是念想。”乔迪把新炒的瓜籽递过去,老人捏起一颗放进嘴里,咯嘣一声脆响,眼里滚出泪来:“就是这味儿,咱中国土地该有的味儿。”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乔迪牵着安安的手,往新翻的田里走。雪地里的脚印不再是深浅不一——乔迪的腿经过康复训练,已经能平稳走路,安安的腰也能直得更挺些。他们弯腰埋下今年的“传承籽”,这次用的是瓜苗亲手递来的瓜籽,孩子奶声奶气地说:“要给瓜籽盖被子,不然它会冷。”

埋完籽往回走,安安突然停下脚步。月光透过云层洒在田里,刚翻的土地像铺了层银霜。“你听。”她侧着耳朵,“土里面有动静呢。”乔迪也停下来听,风穿过瓜棚的缝隙,雪粒落在枝头,远处的狗吠声,近处的呼吸声,还有……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土里悄悄醒过来,伸着懒腰,等着春天。

“是咱的瓜籽在说话呢。”乔迪握紧安安的手,“它说,只要有人守着,土地就永远醒着。”

夜色里,研学小屋的灯还亮着,窗上的瓜藤剪影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给这片土地,哼着一支永远不会结束的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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