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兰诀6
晚饭的芦花鸡汤还冒着热气,窗外就起了风。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没多久就连成了线,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
妲己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听着雨声打在芭蕉叶上的簌簌声。
“轰隆 ——”
一声闷雷炸响,震得屋顶的瓦片都抖了抖。
几乎是同时,院门外传来怯生生的敲门声,三下,停顿,又三下。
妲己睁开眼,起身开门。
门口的石阶上,容昊抱着个洗得发白的小枕头,浑身都被雨丝打湿了,头发贴在额头上,像只落汤的小猫。
闪电划破夜空的瞬间,照亮他眼里的惊恐。
“姐姐,”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小身子还在发抖,“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我怕……”
妲己看着他怀里那个缝补过好几次的小枕头。
她侧身让开门口:“进来吧。”
容昊立刻抱着枕头溜进来,小脚丫在门槛上蹭了蹭,把泥水都蹭在了自己裤脚上,生怕弄脏了屋里的地面。
“雷声有什么好怕的。” 妲己关上门,拿过布巾给他擦脸。
“它、它太大声了……”
容昊缩着脖子,眼睛还盯着窗外,“像、像天上有巨人在吵架……”
藏在香囊里的团团忍不住笑:“哈哈哈,小屁孩就是胆小!想当年我在雷劫里打滚的时候……”
话没说完就被妲己用指尖按住了囊口。
屋里点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妲己铺了层干净的稻草在地上,又拿了床薄被:“你睡这里可以吗。”
容昊却抱着枕头,小声问:“我、我能睡在你脚边吗?就一点点地方……”
妲己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像被雨水打湿的小鹿,终究没忍心拒绝,
“睡吧。”
她重新躺回床上,容昊立刻抱着枕头缩到床脚,小身子绷得紧紧的,大气都不敢喘。
可每当雷声响起,他还是会下意识往妲己这边挪一点,到后半夜,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她的脚踝边。
妲己能感觉到他细细的呼吸,还有因为害怕而微微发颤的睫毛。
她脑海里面突然有段记忆,昆仑墟的雷雨天,元始天尊会把她抱在膝头,用拂尘遮住她的耳朵,说 “雷声是天道在说话,不用怕”。
“轰隆 ——”
又一声雷响。
容昊吓得猛地攥住了妲己的衣角。
妲己没动,只是轻声道:“别怕,雷声走得快,一会儿就过去了。”
黑暗里,容昊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他大概是太困了,抱着枕头蹭了蹭,小声嘟囔:“姐姐身上…… 香香的……”
香囊里的团团早就睡熟了,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油灯的火苗跳了跳,将墙上的影子拉得更长,像一对依偎着的剪影。
天刚蒙蒙亮,雨就停了。
窗棂外透进第一缕晨光,照在容昊睡得泛红的小脸上。
他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旧枕头,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妲己轻手轻脚地起身,刚走到门口,就蹙起了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淡的腥甜,混杂着被雨水冲刷过的湿冷,是魔气。
而且不是寻常小妖的气息,带着九幽炼狱特有的阴戾,像淬了毒的冰碴子,刮得人皮肤发紧。
她推开院门,晨光瞬间涌了进来。
门口的石阶下,一道墨色身影蜷缩在那里,玄色衣袍被雨水浸透,沾满了泥泞与暗红的血渍。
凌乱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上,正是从九幽炼狱出来的东方青苍。
他显然伤得不轻,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喘息,手腕上还残留着被魔气侵蚀的灰黑色印记。
妲己站在门内,看着他无意识攥紧的拳头,哪怕昏迷着,指节都泛着青白,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藏在香囊里的团团被这气息惊醒,小声惊呼,
“是东方青苍!他怎么跑这儿来了?身上的伤好重啊!”
妲己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颈动脉。
脉搏微弱,却还在跳,只是那股魔气已经顺着血管往心脉钻,再拖下去,就算不死,也得废了半条命。
“救不救啊?”
团团急得直拱,“他要是死在这儿,我们咋办啊!”
妲己看着东方青苍眉骨上那道新添的伤口,血痂还没干透。
她终是叹了口气,伸手将他半扶起来。
妲己刚弯下腰,指尖刚碰到东方青苍冰凉的衣料,手腕就被一股蛮力狠狠攥住。
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像是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
“唔……”
少年喉间滚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翻涌着猩红的戾气,瞳孔缩成细线,像被魔气啃噬到极致的困兽。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人,视线撞进一双清亮的眼眸里。
没有帷帽纱幔的遮挡,晨光正落在她眉心那抹殷红的花钿上,像雪地里烧起来的一点火星,猝不及防地烫进他混沌的意识。
是云梦泽渡口惊鸿一瞥的那抹红。
是九幽炼狱里,隔着薄纱看到的那抹红。
是此刻,在他被魔气撕扯得快要崩裂的脑海里,唯一清晰的颜色。
“别动。”
妲己的声音很轻,尾音微微发懒。
她没挣扎,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还搭在他湿透的衣襟上,语气却添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意,
“再闹,就让你躺在这里喂野狗。”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不知何时松了。
猩红彻底从眼底褪去,只剩下浓重的疲惫。
他眼皮一沉,身体软下去,重新跌回草堆,呼吸也绵长起来,只是睫毛还在微微颤抖,像受惊的蝶。
妲己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拖进柴房旁的空置草屋。
刚将他放在草堆上,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姐姐?”
容昊揉着眼睛站在门口,看见草屋里的人,吓了一跳,“这、这是谁啊?”
“一个迷路的。”
妲己随口胡诌,转身关上草屋的门,“你去灶房生火,我做点吃的。”
容昊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扇紧闭的门,小声问:“他流了好多血…… 要不要紧啊?”
“死不了。”
妲己摸了摸他的头,“快去生火吧,粥煮好了喊我。”
看着容昊蹦蹦跳跳跑向灶房的背影,她才转身回了草屋。
东方青苍还在昏迷,脸色苍白得像纸。
妲己从布袋里翻出昨天剩下的半瓶疗伤药,那是她用驱黄鼠狼精的赏钱买的,本想留着备用,没想到先给这小子用了。
她拆开药瓶,刚要往他伤口上抹,就见东方青苍忽然睁开眼,漆黑的瞳孔里满是警惕,像刚从噩梦里挣脱出来。
“你是谁?”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妲己挑眉,将药瓶塞到他手里:“路过的。想活命,就自己上药。”
说罢,转身就走。
妲己刚走到草屋门口,身后就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喊。
“等等!”
她脚步一顿,转过身。晨光从她身后涌进来,在草堆边投下一道柔和的光晕。
乌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被风拂到颊边,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那枚殷红的花钿端端正正落在眉心,像初春第一朵绽在雪地里的红梅,艳得恰到好处,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亮。
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妩媚,此刻却盛满了晨光,显得格外澄澈。
鼻梁挺翘,线条干净利落,鼻尖在光线下泛着一点细腻的白。
唇瓣是自然的淡粉,嘴角因回头时的微讶而轻轻抿着,露出一点圆润的唇珠,冲淡了眉眼间那点不经意的疏离。
她没戴帷帽,所有的轮廓都清晰地浸在晨光里,肌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却又透着健康的粉晕,仿佛有层淡淡的光晕在皮肤下流动。
连脖颈处细腻的线条,都被光勾勒得格外柔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东方青苍望着她,忽然觉得呼吸一滞。
他见过水云天那些精心描画的仙子,也见过苍盐海妖冶的魔女,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容貌。
既有未经雕琢的天然,又带着岁月沉淀的清韵,像昆仑墟终年不化的雪,又像云梦泽初春的风,冷冽又温柔,让人移不开眼。
尤其是那抹花钿,在她回头的瞬间,随着动作在眉心轻轻颤动,像活过来的朱砂痣,撞得他心头猛地一跳。
“怎么了?”
妲己见他盯着自己出神,眉梢微扬,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促狭。
东方青苍猛地回神,耳根瞬间红透,慌忙移开视线,声音都有些发紧,
“没、没什么。”
东方青苍半靠在草堆上,胸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说话时牵扯到伤口,忍不住蹙了蹙眉。
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喉结动了动,终于问出那句盘桓在心头许久的话,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她唇角微扬,吐出两个字:“苏妩。”
东方青苍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苏,妩。
“东方青苍。”
他也报上自己的名字,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我的名字。”
妲己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往外走。
晨光里,她的乌发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同时也牵扯着少年的心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