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异国的压力与归心似箭
Y国的清晨来得比H市晚得多,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滑的硬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叶瑞安坐在餐厅桌前,面前摆着母亲秦知徽精心准备的早餐:溏心蛋、烤得恰到好处的全麦面包、牛油果酱,还有一小杯鲜榨橙汁。餐具是精致的骨瓷,银器闪着冷冽的光。
一切都完美得如同杂志内页,却让他无端想起顾曼曼端着一盘切得大小不一的水果,光着脚丫跑进他书房的样子。那时H市应是深夜,这里却是天光正亮。时空的错位感让他有些恍惚。
“昨晚没睡好?”秦知徽将一碟烟熏三文鱼推到他面前,目光在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处停留片刻,“还在倒时差?”
叶景行放下手中的金融时报,看向儿子:“既然回来了,就尽快把生物钟调整过来。王副院长那边,我已经约了下周喝茶,他在认知神经科学领域是权威,你们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
叶瑞安拿起叉子,拨弄着盘中的食物:“爸,我说过,我只是回来过年。H市警校那边开学早,我年后很快就得回去。”
餐厅里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秦知徽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瑞安,我们不是要干涉你的决定。只是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未来的可能性。这里的发展空间、学术环境,不是国内能比的。你看,就连孟婷都放弃了欧洲乐团的首席位置,决定留在Y国国立音乐学院任教了。”
蒋孟婷的名字的出现,让叶瑞安微微蹙眉。自从他回来,这个名字几乎无处不在。
“孟婷那孩子,真是难得。”叶景行接话,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有才华却不骄矜,家世好却没半点浮躁气。昨天和她父亲打球时还在说,希望你们年轻人多走动走动。”
叶瑞安沉默地吃着早餐,味同嚼蜡。精致的食物失去了应有的味道,只剩下仪式般的咀嚼动作。
这样的对话,在过去几天里以不同的形式反复上演。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包裹着“为你好”的绸缎,内里却是坚硬的、不容反驳的期望。他们为他勾勒的未来图景——在顶尖学府拥有教职,在权威期刊发表论文,与蒋家这样“门当户对”的家庭交往,甚至最终缔结连理——完美、光鲜、可控,却像这间装修精良的餐厅,缺少某种活生生的热气。
而他想到H市,想到警队办公室里菜菜叽叽喳喳地分享零食,想到范天明拍着他肩膀部署任务,想到林溪在法医室专注冷静的侧脸,更想到顾曼曼——想到她努力咀嚼食物时微微鼓起的脸颊,遛麦麦时被风吹起的发丝,还有哪怕手在抖,也依旧挺直的脊背。
那里才有他想要的、充满烟火气的人生。
下午,母亲“顺便”邀了蒋孟婷来家里喝下午茶。
蒋孟婷穿着剪裁合体的羊绒连衣裙,妆容清淡得体。她带来一盒手工烘焙的司康饼,说是自己刚学的。
“听说顾小姐是刑警?真是太了不起了。”茶香袅袅中,蒋孟婷状似无意地提起,语气里听不出半分贬损,只有恰到好处的好奇,“工作一定非常危险吧?上次视频看到她,感觉……很特别,很有个性。”
秦知徽优雅地抿了一口红茶:“是啊,顾小姐是挺不容易的。不过一线工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对女孩子来说尤其辛苦。我们还是希望瑞安能安定下来。”
叶瑞安放下茶杯,瓷杯底座碰到碟子,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曼曼热爱她的工作,也做得非常优秀。”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危险是存在的,但意义重大。我尊重她的选择,也支持她。”
蒋孟婷的笑容完美无瑕:“当然,每个人都该追求自己想要的。只是有时候,选择也意味着放弃,不是吗?”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叶瑞安,“就像叶伯伯和秦伯母,他们也很希望你能留在身边。”
压力无处不在,像水一样无声渗透。每一次家庭聚餐,每一次与父母朋友的会面,甚至每一次与蒋孟婷看似轻松的交谈,都在反复强调同一个主题:留下,选择这条更轻松、更光明、更符合期望的道路。
大年初三,蒋家邀请叶家去家中共度。
蒋宅比叶家更为宽敞奢华,墙上挂着价值不菲的艺术品,晚宴精致得如同米其林餐厅。蒋明谦举止儒雅,谈吐间是纵横商界的睿智与从容;蒋澈与叶瑞安年纪相仿,两人曾在一些学术会议上有过交集,交谈起来倒也投机。
蒋孟婷换了一身晚礼服,坐在钢琴前为他们演奏了一曲德彪西的《月光》。琴声流淌,技艺无可指摘,每一个音符都精准而优美。
叶瑞安礼貌地倾听,目光却落在窗外Y国清冷的月亮上。他想起了和顾曼曼在温泉小镇看日出的那个清晨,天空是如何从墨蓝一点点染上暖金,云霞是如何肆意舒展,毫无章法,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那比任何精心演绎的乐章都更打动他。
演奏结束后,众人举杯。蒋明谦笑着对叶景行说:“老叶,我看瑞安和孟婷真是越来越般配了。年轻人多交流,以后无论是事业上还是生活上,都能互相扶持。”
蒋孟婷微微低头,颊边泛起一丝红晕。
叶瑞安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他放下酒杯,清晰而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席间每个人都听见:“蒋叔叔,您误会了。我和孟婷只是朋友。我在国内已经有未婚妻了,我们感情很好。”
一瞬间,餐桌上的空气仿佛冻结了。
秦知徽的笑容僵在脸上。叶景行的脸色沉了下来。
蒋明谦先是一愣,随即打了个哈哈:“哦?是吗?看来是我们消息滞后了。在国内交的朋友?也是学术界的?”
“她是警察。”叶瑞安重复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一位非常出色的刑警。”
蒋孟婷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有些苍白,但她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只是不再看叶瑞安。
晚宴在一种微妙而尴尬的气氛中提前结束。
回到家中,压抑的火山终于爆发。
“叶瑞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叶景行鲜少如此失态,额角青筋微跳,“在你蒋叔叔面前说那样的话!你让孟婷的脸往哪儿搁?让我们两家的交情往哪儿搁?”
“我说的只是事实。”叶瑞安站在书房中央,背脊挺直,“我和顾曼曼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我不认为需要隐瞒,也不认为这值得羞愧。”
“结婚?”秦知徽的声音带着颤音,“瑞安,你清醒一点!那个顾曼曼,她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好!姚教授的话你都忘了吗?PTSD、情感认知障碍!那是什么?那是心理层面的重伤!她能不能完全康复都是未知数!你要把自己的未来,甚至下一代的健康,都赌在一个不确定上吗?”
“她正在康复!她每天都在努力变得更好!”叶瑞安的声音也提高了,眼中压抑许久的情绪翻涌上来,“你们只看到数据和风险,你们有没有真正试着去了解她这个人?她的勇敢,她的坚韧,她对正义的信念!”
“那你的信念呢?”叶景行厉声质问,“你的学术追求呢?就为了一个女人,你要全部放弃?留在国内那个小警校,当个顾问,就是你的理想?”
“我的理想不是待在象牙塔里纸上谈兵!”叶瑞安迎上父亲的目光,毫不退缩,“我的理想是用我所学的知识去帮助实际案件的侦破,去理解犯罪,从而阻止犯罪,保护像曼曼那样冲在第一线的人!这比发表十篇顶刊论文更有价值!”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却更加坚定:“爸,妈,我很感激你们为我规划的未来。但那不是我要的。H市有我的事业,我的爱人,我的责任。过完年,我必须回去。”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隐约车声。
秦知徽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抵着额头,显得疲惫而伤心:“瑞安,我们只是不希望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叶瑞安的语气斩钉截铁,“和她在一起,才是我唯一确信不会后悔的决定。”
他转身走出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临时居住的客房,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昨晚顾曼曼发来的照片,她抱着麦麦,对着镜头笑得有些腼腆,背景是家里熟悉的客厅。照片下面还有一条文字:【麦麦说想你了。】
简单的几个字,却比Y国所有的盛宴和乐章都更能触动他的心弦。
归心似箭。
他几乎一刻也无法再忍受这里精致却冰冷的空气,无法忍受父母持续施加的无形压力,无法忍受那个被规划好的、毫无意外的“完美”未来。
他立刻打开航空公司的APP,毫不犹豫地改签了机票。
目的地:H市。
时间:最早的一班。
乘客:一人。
窗外,Y国的月亮依旧冷冷地挂着。但他心中,已经看到了H市即将升起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