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第七案 冰河残躯
腊月的寒风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刀,刮过H市湿地公园裸露的每一寸土地。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污水的旧棉絮,吝啬地不肯透出一丝光亮。河面早已封冻,厚厚的冰层呈现一种浑浊的、不祥的灰白色,只在靠近岸边芦苇丛的地方,才偶尔能看到几道深色的裂痕,如同大地的伤疤。空气里弥漫着枯草、淤泥和水体深处沉淀的腥冷气息,吸一口,寒气直直钻进肺腑深处,激得人不由自主地打颤。
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缩着脖子,端着沉重的单反相机和三脚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芦苇丛生的岸边跋涉,试图寻找能入画的冬日萧瑟景致。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凝结消散。
“这鬼天气,拍个鸟啊……”领头的小伙子抱怨着,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目光随意地扫过灰白的冰面。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因为惊骇急剧收缩。“那……那是什么?!”
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在距离河岸约莫二十多米的冰面中心,一个模糊的、与周围灰白冰层截然不同的暗影,被冻结在厚厚的冰层之下。轮廓隐约勾勒出人形,惨白,僵硬,以一种极其扭曲不自然的姿势,被封存在这寒冷的棺椁之中。
“是人!是死人!”另一个同伴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在空旷死寂的河岸上显得格外刺耳。相机从僵硬的手中滑落,砸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纯粹的惊怖,呆立在原地,刺骨的寒意此刻才真正从脚底窜上头顶。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湿地公园的寂静。几辆警车急停在路边,扬起一片冰冷的尘土。H市局刑警队刑事大队一队的成员们,如同离弦之箭,迅速而有序地冲下车门。
大队长范天明第一个跳下车,深色防寒服也掩不住他肩背的挺拔和行动间的利落。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冰河中心那团模糊的暗影,眉头立刻拧成一个死结。他快步走向那几个惊魂未定的年轻人,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能穿透混乱的力量:“别慌!我们是警察!谁第一个发现的?具体位置,时间!”
几乎同时,技术员菜嘉黎已经像只灵活的兔子般从另一侧车门蹦了下来。她嘴里习惯性地叼着一根吸管,手里却毫不含糊地操控着一个银灰色的四旋翼无人机。指尖在平板电脑屏幕上快速滑动,无人机轻盈地腾空而起,发出细微的嗡鸣,如同敏锐的电子鹰隼,迅速升到几十米的高空。高清摄像头无声地转动,将冰封的河面、僵硬的尸体、杂乱的芦苇荡以及更远处的地形地貌,事无巨细地扫描捕捉,数据流实时回传到菜菜手中的屏幕上。
“菜菜,重点扫描尸体周围冰层,找裂痕、异常受力点!还有河岸线,特别是靠近公路那侧,给我找任何可能的拖拽痕迹或脚印!红外也打开,看看有没有温度异常!”范天明一边快速询问目击者,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声下令,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明确。
“收到,头儿!”菜菜清脆地应了一声,手指翻飞,无人机镜头稳稳地对准目标区域。高清变焦镜头拉近,冰层下的尸体细节在屏幕上放大,苍白扭曲的面孔、散乱如海草的长发、深色紧贴的衣物……同时,红外热成像模式启动,屏幕上的色彩瞬间转换,冰冷的冰面呈现大片的深蓝和墨绿,而冰层下那具尸体,则是一片更加深邃、毫无生气的冰冷区域,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没有任何曾经产生过热量的迹象。
另一边,格斗专家赵刚和追踪专家张谨毛(大猫)已经默契地散开。赵刚步履沉稳,目光如炬,仔细地检查着尸体位置正对方向的河岸线,不放过任何一点泥土的翻动、芦苇的倒伏或可疑的压痕。他的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严谨和一丝不苟。而大猫则像一只真正的猫科动物,无声而迅捷地沿着河岸线外围移动,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更远处可能被忽略的角落——那些被风吹来的垃圾袋、半埋在泥里的易拉罐、甚至是枯枝上挂着的破碎布料,都是他寻找的线索。两人一静一动,覆盖了核心现场周边的广阔区域。
范天明简要问完基本情况,目光转向身旁的顾曼曼。她今天穿着合身的深色防寒服,脖子上习惯性地挂着一副降噪耳机,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略显苍白的额头。她的眼神专注,紧抿着唇,视线在冰面尸体与河岸之间来回逡巡。
“曼曼,”范天明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对老同学兼战友的信任,“跟我一起看看这周围。抛尸点选在这里,冰层厚度,水流方向……凶手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到的?”
顾曼曼点点头,没有说话,立刻跟上范天明的脚步。两人沿着冰冷的河岸并肩而行,仔细地观察着地形地貌,分析着可能的路径。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几缕发丝,拂过脸颊,带来刺骨的凉意。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揉一揉有些发紧的太阳穴,手指在触碰到冰冷的皮肤时顿住了,又缓缓放下。卧底生涯带来的影响如同水底的暗礁,在紧张和寒冷下隐隐提醒着它的存在。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河岸、冰层和远处模糊的地平线上。
与此同时,张国安(小安子)正耐心地引导着那几个惊魂未定的摄影爱好者到稍微避风的地方,进行更详细的询问记录。他的态度温和但专业,努力安抚着他们的情绪,同时不放过任何细节:“当时冰面上除了那个……还有看到别的东西吗?比如奇怪的物品?或者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你们在附近有没有注意到可疑的车辆或人?”
法医林溪和技术助手陈筱楠则已经穿戴好了一次性防护装备,提着沉重的法医勘查箱,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冰面。脚下的冰层发出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嘎吱”声。小楠紧紧跟在林溪身后,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紧张和初次面对重大现场的肃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小心。
林溪在距离尸体几米远的地方停下,缓缓蹲下身。膝盖处传来熟悉的、带着钝感的酸胀和寒意,那是旧伤在严寒下的无声抗议。她微微蹙眉,却没有任何停顿。冰层很厚,透过浑浊的冰面,尸体的轮廓模糊不清,只能分辨出是一个年轻女性,长发如同水草般散开,被冻结在冰里。身上的衣物似乎被水浸透过,紧贴着身体,颜色深暗。
林溪拿出强光手电,光束穿透冰层,打在尸体苍白的面孔上。那张脸因为冰冻和死亡而扭曲变形,眼睛空洞地睁着,嘴唇微微张开,凝固着无声的呐喊。林溪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一寸寸扫过尸体暴露在外的皮肤——颈部、手臂、脚踝。没有明显的开放性创口,没有挣扎搏斗留下的淤青或抓痕。尸体的姿态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松弛感,仿佛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沉入水底,然后被冻结。
然而,当手电光扫过尸体胸腹部时,林溪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厚厚的冬衣被水浸透又冻结,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的轮廓……似乎有些不对劲。在胸腔和腹腔本该饱满的位置,光线透过去,竟隐隐给人一种……空瘪的感觉?仿佛里面的某些重要内容物被强行掏空了。
一丝极其凝重、混合着强烈不安的神色,飞快地掠过林溪清秀却坚毅的眼眸。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灯光,没有立刻声张。多年的法医经验让她明白,冰层下的初步观察存在很大局限,任何草率的判断都可能误导侦查方向。但这具尸体呈现出的“过分干净”和胸腹部的异常感,像一根冰冷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她的神经。这平静冰面下的死亡,处处透着无法言说的诡异。
“小楠,”林溪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记录:初步体表检查未见明显致命外伤及防卫抵抗伤。尸体姿态自然,疑似入水时即无意识状态。注意……”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冰层下那异常平坦的胸腹区域,字斟句酌,“尸体胸腹部轮廓存在异常,需解冻后重点解剖检验。”
小楠赶紧在记录板上唰唰地写着,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有些僵硬。
岸上,范天明结束了与顾曼曼的初步勘查,大步流星地走到靠近冰面的岸边。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正在冰上工作的林溪和小楠,扬声问道:“林法医,情况怎么样?能看出什么?”
林溪抬起头,隔着冰冷的空气和厚厚的冰层,迎向范天明的目光。寒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她眼神沉静,却带着法医特有的、洞悉死亡本质的凝重。
“初步看,体表没有明显暴力痕迹,不像搏斗致死。”林溪的声音透过寒风传来,清晰而冷静,“死亡状态很……平静。但具体死因,尤其是胸腹部的异常情况,”她微微加重了语气,“必须等运回中心,解冻后详细解剖才能确定。”
范天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平静”的死亡,出现在这荒僻的冰河抛尸现场,本身就构成最大的不平静。他目光沉沉地扫过冰层下那扭曲的白色身影,又望向远处铅灰色的、压抑的天际线。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预感,如同这湿地的寒气,无声地渗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
“菜菜!”范天明转向操控无人机的技术员,声音带着紧迫感,“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头儿,红外热成像显示尸体及周围冰层温度一致,都是深度冷冻状态,没有近期热量残留。”菜菜盯着屏幕,语速很快,“高清镜头下,尸体周围的冰面非常完整,没有明显的新裂痕或撞击点,不像从高处抛下砸穿的。河岸这边……”她切换画面,无人机降低高度,沿着公路一侧的河岸低空飞行,“靠近公路的这段土质比较松软,有被车轮反复碾压的痕迹,很模糊,覆盖了好几层,不好分辨时间。但是……”她的手指突然在屏幕上某个点放大,“这里!距离尸体位置下游大概十五米,靠近芦苇丛边缘的冰面上,有一个很小的反光点,被薄冰盖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屏幕上,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亮点,被菜菜用红圈标了出来,就嵌在浑浊的冰层边缘。
“能看清是什么吗?”顾曼曼立刻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太远了,冰层有折射,干扰太大。”菜菜摇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无人机再降低点……不行,风有点大,再低不稳……我试试光学变焦极限……”屏幕上的画面不断放大、聚焦,那个光点被拉近,在冰层和杂质的干扰下,依然只是一个模糊的、带着金属或玻璃质感的微小碎片轮廓。
“像是什么硬物的碎片,很小,可能是玻璃,也可能是金属。”菜菜判断道,“位置很偏,离尸体也远,不确定是否有关联。但这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点‘异物’。”她的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
“标记位置,等尸体移走,冰层处理时重点提取!”范天明果断下令。他再次看向冰层中心那团凝固的死亡阴影,眼神锐利如鹰。“这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心里发毛。菜菜,继续扫,扩大范围,别放过任何可疑点!刚子,大猫,重点排查公路过来的路径!准备破冰移尸!”
“明白!”众人齐声应道,气氛凝重肃杀。
菜菜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划过,无人机再次拔高,镜头如同冰冷的电子之眼,以尸体为中心,开始进行更大半径的、更加精细的网格化扫描。高清画面和红外数据源源不断地回传,记录着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冰河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寒风呼啸着掠过枯黄的芦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冰封的悲剧低吟。冰冷的湿气弥漫,预示着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