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五案 案发现场,傲慢的壁垒
深夜的雨丝,冰冷而黏腻,像无数根细针扎在暴露的皮肤上。H市第三实验中学后门那条僻静的小巷,此刻被红蓝警灯切割得支离破碎。警灯无声地旋转,将湿漉漉的地面、斑驳的墙壁和一张张凝重的脸,染上一种不真实的、令人心悸的颜色。几辆警车顶灯闪烁,如同黑暗中蛰伏的兽眼。刺目的警戒线在风雨中绷紧,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男厕入口严密地隔离出来,像一道脆弱却不容逾越的屏障,隔开了外面的世界和内部的秘密。
张国安第一个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额前的短发。他眯起眼,迅速扫视现场环境——学校围墙高耸,后巷狭窄,路灯昏黄,几个制服民警正努力维持秩序,驱散远处零星的、探头探脑的居民。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垃圾腐坏物和一种难以名状的、铁锈般的甜腥气味混合的味道。他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沉声下令:“封锁所有出入口,菜菜、刚子,外围监控和可疑足迹;大猫,仔细检查周边围墙、灌木丛;小楠,准备工具,跟我进去!”
“是!”众人应声而动,动作迅捷,如同精密的齿轮瞬间啮合运转。菜菜立刻从背包里掏出平板,开始扫描附近可能的民用监控探头和网络节点;刚子从勘查车后厢拿出强光手电和足迹提取工具,身影没入警戒线外的黑暗角落;大猫则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贴着围墙根无声地移动,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寸地面和攀爬点。
顾曼曼和叶瑞安的车紧随其后停下。顾曼曼推开车门,冰冷的雨点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激灵。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掠过挂在脖子上的降噪耳机,但随即又放了下来。目光越过晃动的人影和闪烁的警灯,落在那个被蓝白警戒线围绕的、黑洞洞的厕所入口。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污秽物的浓烈气味被夜风送了过来,让她胃里一阵细微的翻搅。
叶瑞安绕到她身边,撑开一把大伞,大半遮在她头顶。“还好吗?”他低声问,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曼曼没有看他,视线依旧锁着那扇门。“嗯。”她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静。她迈步向前,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面,步履却异常坚定。叶瑞安紧跟着她,伞面微微倾斜,替她挡开更多的风雨。他看到她的下颌线条绷得很紧,脖颈处因克制而微微起伏,但那双眼睛,在警灯映照下,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凌厉的专注,是沉睡的猎豹嗅到血腥气后本能地绷紧神经。
赵文博局长魁梧的身影正站在厕所门口,黑色的雨衣肩头反射着水光。他眉头深锁,听着身边一位派出所负责人的低声汇报,脸色在警灯变幻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严峻。看到刑侦一队全员抵达,尤其是看到顾曼曼和叶瑞安的身影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他朝张国安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落在顾曼曼身上。
顾曼曼走到警戒线前,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她抬起头,迎上赵文博审视的目光。没有犹豫,没有退缩,她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响起:“赵局,我申请进入现场,参与勘察和后续线索分析。”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只参与勘察和分析,不参与抓捕行动。” 这句话像是一种宣告,也像是对自己划下的界限。
赵文博沉默了几秒。他深知顾曼曼档案里那些沉甸甸的绝密内容,更清楚她正在经历什么。此刻她主动请缨,眼中燃烧着一种他很久没见过的光——那光曾属于警校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青鸟”。他最终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归队!注意自身状态。” 这是许可,也是叮嘱。
顾曼曼深吸一口气,撩起警戒线,弯腰钻了进去。叶瑞安紧随其后。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们——消毒水、潮湿的霉味、排泄物的臊臭,还有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源头就在最里面的隔间。几盏勘查灯已经架起,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将狭小肮脏的空间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照相机的快门声和勘查人员低沉的交流声在回荡。
死者仰面躺在最内侧隔间的地砖上,污水浸透了他的校服后背。正是萧然。一个年轻的、本该充满无限可能的生命,以一种极其狼狈和惨烈的方式终结于此。他的头部附近,深褐色的血液混着污水,在地砖缝隙中蜿蜒出令人心悸的图案。靠近门口的一个洗手池边缘,沾着几点喷溅状的血迹。
法医陈筱楠穿着一次性防护服,提着沉重的勘查箱,站在门口,脸色在强光下显得苍白。这是她第一次作为主检法医独立面对如此惨烈的凶案现场。巨大的压力让她握着箱带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呼吸有些急促。
“小楠,”张国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沉稳有力,“稳住。按程序来,一步一步走。林法医教过你的,都记在心里。先初步尸表检查,固定现场痕迹,然后准备转运。我就在旁边。” 他的话像一块压舱石,瞬间让小楠慌乱的心跳平复了一些。她用力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专注,戴上手套、口罩和护目镜,迈步走向尸体。
顾曼曼的目光锐利如刀,快速扫过整个空间。隔间门板上几道凌乱模糊的刮擦痕迹,死者右手旁一块沾着污泥和暗红痕迹的半截板砖,墙角一只被踩扁的蟑螂尸体,死者散落在污水中、屏幕碎裂的手机……每一个细节都在她眼中定格。她注意到死者左手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一点深色的、非血液的异物。她没有贸然靠近,只是站在外围,用视线丈量着空间的距离,在脑中构建着可能的冲突轨迹。叶瑞安则站在她侧后方稍远一点的位置,他的观察点更偏向于整体环境、物品的异常摆放和心理层面的痕迹。他的目光扫过隔间门板的高度、地上污水的流向、其他隔间门是否关闭,最后落在死者那张因惊愕和痛苦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上,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复杂。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引擎咆哮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现场的凝重气氛。两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几乎是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停在了警戒线外,车门猛地推开。
萧知远和白丽华在秘书和助理的簇拥下冲了下来。萧知远身材高大,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大衣,即使在雨夜也一丝不苟。他面色沉郁如铁,目光扫过现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难以压抑的怒火,每一步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踩在所有人的神经上。白丽华则被一位女助理搀扶着,昂贵的皮草外套下,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精心修饰过的脸庞此刻涕泪横流,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乱不堪,眼神空洞又狂乱,嘴里发出破碎不成调的呜咽:“小然…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高跟鞋踩过警戒线边缘的泥水,发出“啪嗒”的刺耳声响。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提着精致公文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陆铭铠。他步履从容,表情冷静得近乎冷酷,眼神锐利地扫过在场的警察,最终落在赵文博身上。他微微颔首,语气带着职业化的疏离:“赵局长,我是陆铭铠,萧先生和萧太太的代理律师。情况我们都了解了,请务必保护现场完整性,并确保调查的透明度。”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却像一层无形的冰霜,瞬间降低了周围的温度。
“小然!放开我!让我看看我儿子!” 白丽华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挣脱了助理的搀扶,像个疯子一样要扑向厕所门口。两个民警立刻上前阻拦,却不敢太过用力。白丽华挥舞着手臂,昂贵的皮包砸在一个民警身上。“谁也别碰我儿子!不准碰他!” 她声嘶力竭,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里面,“凶手!凶手就是那个吴浩宇!是他害死了我儿子!你们不去抓他,在这里干什么?!”
陆铭铠迅速上前一步,看似安抚地扶住白丽华的手臂,实则巧妙地隔开了民警,同时转向赵文博和张国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赵局长,张队长,我当事人的情绪非常激动,完全可以理解。我们理解警方办案需要程序,但证据已经非常明确。”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手指划动几下,调出一段视频,屏幕直接亮在张国安面前。
画面明显是用手机在学校走廊偷拍的。时间是下午。画面里,穿着校服、身材瘦弱的吴浩宇被萧然用力推搡着撞在储物柜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萧然脸上挂着轻蔑的冷笑,似乎在说着什么(视频无声音)。吴浩宇低着头,身体蜷缩着,看不清表情,只看到他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萧然又猛地推了他一把,吴浩宇踉跄着后退,终于抬起头,脸上充满了屈辱和愤怒,嘴唇翕动,像是在激烈地反驳。接着,吴浩宇似乎被彻底激怒,猛地伸手推了回去,动作激烈,甚至带倒了旁边的垃圾桶。萧然猝不及防,被推得退了一步,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看到了吗?” 白丽华指着屏幕,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泪水糊满了妆容,“就是这个杀人犯!他恨我儿子!他一直想害我儿子!下午就敢动手,晚上就下了毒手!你们还等什么?快去把他抓起来啊!把那个小杂种抓起来枪毙!”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箭,在雨夜里疯狂地穿刺着每个人的耳膜。
陆铭铠收回平板,语气恢复了冰冷的平稳:“这段视频清晰显示了吴浩宇对萧然同学存在强烈的暴力倾向和明确的伤害行为。结合案发现场,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吴浩宇具有重大作案嫌疑,且动机明显。我们恳请,不,是要求警方,立即采取强制措施,将嫌疑人吴浩宇控制起来!以免其逃窜或毁灭证据!” 他的目光扫过张国安,又扫过站在稍后位置的赵文博,最后,那镜片后的视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落在了顾曼曼身上。“萧然同学品学兼优,是校园暴力的无辜受害者。我们相信警方会秉公执法,给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当然,我们也理解调查需要时间,但公众的关切、家属的悲痛,还有上级领导对此案的重视,恐怕都容不得太多的拖延。” 话语绵里藏针,将“上级领导”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现场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民警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为难。赵文博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张国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刚想开口反驳这武断的指控和赤裸裸的施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身影动了。
顾曼曼向前一步,跨出了厕所门口那片被勘查灯照亮的区域,径直走到了陆铭铠、萧知远和白丽华的面前。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白皙的额角,更衬得她那双眼睛亮得慑人。她没有看哭嚎的白丽华,也没有看气场强大的萧知远,目光如两枚冰冷的钉子,直直地钉在陆铭铠那张职业化、此刻却显得格外傲慢的脸上。
“陆律师。” 顾曼曼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白丽华的哭嚎和雨声,“您出示的这段视频,具体拍摄时间是几点几分?拍摄地点是学校哪个位置?拍摄者是谁?视频是否完整,有无剪辑痕迹?” 她语速平稳,问题却像连珠炮,每一个都精准地打在“证据”最薄弱的环节。
陆铭铠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年轻的女警会如此直接地质疑,而且问题如此犀利。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镇定:“顾警官,这些细节警方可以自行调查核实。视频内容本身已经足够说明吴浩宇的暴力倾向和对萧然同学的威胁…”
“视频内容只能说明下午发生过冲突。” 顾曼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它证明不了吴浩宇是今晚杀害萧然的凶手!案发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这中间有数个小时的空白!陆律师,您是法律专业人士,更应该清楚,仅凭一段孤立且时间错位的冲突视频,就妄下结论要求抓人,这不仅是程序错误,更是对法律精神的亵渎!”
她的话掷地有声,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白丽华的哭嚎都顿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气势凌厉的女警。萧知远深沉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顾曼曼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冰冷的怒意。陆铭铠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一时竟被噎得哑口无言。
顾曼曼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目光转向白丽华,语气稍微放缓,但依旧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萧太太,我理解您的悲痛。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彻底、公正的调查,找出真正的凶手,给您儿子一个公道。而不是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仓促抓人,让真凶逍遥法外,让无辜者蒙冤!”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白丽华混乱的心上。
“至于验尸,” 顾曼曼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扫过陆铭铠,“这是确定死因、提取关键物证、还原案发经过的必要程序!是法律赋予警方的职责!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阻挠、妨碍尸检程序,都是在妨碍司法公正!菜菜!” 她突然提高声音,看向警戒线外正拿着设备扫描现场的菜嘉黎。
“在,曼曼姐!” 菜菜立刻应声。
“立刻将陆律师提供的这段视频完整拷贝,作为线索收存!务必核查原始数据、拍摄时间、地点及来源!” 顾曼曼命令道,语气斩钉截铁。
“是!” 菜菜立刻拿出设备,快步走向陆铭铠。
陆铭铠的脸色终于变了,他下意识地想收回平板,但菜菜的手已经伸了过来。他只能看着菜菜熟练地操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你…你是谁?” 白丽华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指着顾曼曼,声音尖利地质问。萧知远也眯起了眼睛,威严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极度的不悦。
顾曼曼站得笔直,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她迎着萧家夫妇和律师逼人的视线,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H市刑侦大队,顾曼曼。”
名字报出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萧知远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像要穿透她的皮肉,看清她的骨。白丽华则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骨髓里。陆铭铠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冰冷而阴鸷,带着一种重新评估对手的、极其不善的审视。
几步之外,叶瑞安静静地站着。伞沿的雨水连成线,滴落在他脚边。他的目光越过纷乱的雨丝,牢牢锁在顾曼曼身上。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掌心,正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他能看到她脖颈处绷紧的线条,像拉满的弓弦,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挺直的脊背仿佛一杆标枪,刺破了这雨夜的浑浊与强权的压迫。叶瑞安心头被巨大的心疼攫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但与此同时,一股更汹涌、更滚烫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激荡——那是无法言喻的骄傲。他仿佛看到警校靶场上那个意气风发、百步穿杨的“疯丫头”,在经历了地狱般的黑暗吞噬后,正以一种令人心折、令人震撼的方式,重新撕裂阴霾,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回属于她的战场,直面这世间的魑魅魍魉。
雨,还在下。红蓝警灯在顾曼曼沾满雨水的肩章上流转,映照着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萧家人的目光如同淬毒的芒刺,牢牢钉在她身上。而叶瑞安知道,这一刻,一个危险的烙印,已经无声无息地烙在了顾曼曼的名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