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反弹的深渊
露营归来的那个黎明,仿佛耗尽了顾曼曼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当孟云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看到女儿脱下沾着露水和泥土的外套时,她脸上那份在萤火虫微光下短暂浮现的脆弱安宁,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般的疲惫。顾曼曼甚至没有力气去伪装那个“开心”的笑容,只是对母亲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僵硬而空洞,随即就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那扇薄薄的门板,仿佛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结界,将顾曼曼彻底隔绝在了一个冰冷、黑暗、充满扭曲回响的世界里。
露营那夜的激烈争吵,叶瑞安痛心疾首的质问,赵承砚愤怒的宣言,范天明雷霆般的喝止……这些尖锐的声音碎片,如同淬毒的玻璃渣,在她混乱不堪的脑海里疯狂搅动、碰撞。它们与那些早已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来自卧底地狱的残酷画面——队友中弹倒下时喷溅的温热血液,黑暗囚室里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毒贩狰狞扭曲的脸,还有那些为了生存不得不吞咽下去的、混杂着污垢和绝望的冰冷食物——交织缠绕,最终拧成了一条条冰冷滑腻的毒蛇,嘶嘶吐信,缠绕着她的神经,狠狠噬咬着她的意志。
**噩梦,成了她唯一的“清醒”。**
她不敢睡,却又被药物和极度的精神消耗强行拖入黑暗。每一次闭上眼睛,都是一场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恐怖轮回。
有时,是叶瑞安那张布满血丝、痛苦到扭曲的脸庞在无限放大,他的嘴唇无声开合,吐出冰冷的质问:“为什么不肯面对?!” 紧接着,画面瞬间切换到那个肮脏的废弃仓库,队友小张倒在血泊中,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无声控诉她的无能。她想尖叫,喉咙却被腥甜的液体堵住。
有时,是赵承砚背着她走在月光下的画面,温暖而安稳。可下一秒,他背上的人突然变成了那个她亲手击毙的、脸上有着狰狞刀疤的毒枭头目!毒枭猛地扭过头,腐烂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朝她张开流着黑血的嘴。她惊骇欲绝,想从赵承砚背上挣脱,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耳边是赵承砚愤怒的吼声:“我带她走!离开这里!” 那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反复回荡,扭曲变形,最终变成了毒枭阴冷的狞笑。
更多的时候,是无数混乱的碎片:范天明严厉的眼神,菜菜和小楠惊恐的表情,篝火噼啪爆开的火星,林溪温暖的手……这些短暂的光点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黏腻的泥沼,无数双腐烂的手从泥沼中伸出,死死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向散发着恶臭的深渊。她在窒息中拼命挣扎,指甲在泥地里抠出血痕,耳边是那些毒贩刺耳的、混杂着污言秽语的狂笑,还有……还有自己当时为了取信他们,被迫发出的、同样扭曲的笑声。
“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惊叫,无数次在寂静的深夜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只剩下她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每一次惊醒,都像是从溺毙的边缘被硬生生拽回,肺部火辣辣地疼,眼前金星乱冒,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她对声音的敏感达到了病态的程度。**
窗外清晨环卫工人清扫落叶的沙沙声,邻居家小孩偶尔爆发的啼哭,楼下单元门关闭时“砰”的一声轻响,甚至孟云在厨房里不小心碰倒一个调羹发出的清脆磕碰……这些在普通人耳中寻常甚至会被忽略的声音,此刻都如同尖锐的钢针,毫无阻碍地穿透她的耳膜,狠狠扎进她脆弱的神经中枢!
每一次声响,都像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枪击!她的身体会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瞬间停止跳动,随即又狂乱地、毫无章法地搏动起来,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眩晕和一种濒死的窒息感,冷汗瞬间湿透额发。她死死捂住耳朵,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蜷缩成防御的姿势,在无声的惊恐中剧烈颤抖,如同惊弓之鸟,久久无法平息。
**进食,再次成了一场酷刑。**
孟云精心准备的、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散发着食物应有的香气。可顾曼曼看着那碗粥,胃里却翻江倒海。那些混杂着血腥味、腐臭味、还有肮脏食物气味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强迫自己拿起勺子,手却抖得厉害。每一口食物送进嘴里,都像在吞咽粗糙的沙砾,刮擦着食道,带来强烈的恶心感。
“曼曼,多少吃一点,身体要紧……”孟云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顾曼曼抬起头,努力对母亲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那笑容苍白得如同易碎的薄纸:“妈,没事,我就是…不太饿。” 她强迫自己又咽下一口粥,喉咙艰难地滚动。然而,胃部的痉挛和翻涌再也无法压制。她猛地捂住嘴,冲进卫生间,对着冰冷的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却只能呕出一点酸涩的胆汁。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生理性的呕吐反应,狼狈不堪。
她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如同沉重的磨盘,将她一点点碾碎。情绪仿佛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冰窟,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无尽的疲惫。她不再哭泣,不再尖叫,只是沉默地、一天比一天更加沉寂地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拒绝阳光,也拒绝任何可能带来刺激的探视。
**她尤其抗拒叶瑞安。**
当门外响起那熟悉的、带着试探和担忧的敲门声,以及叶瑞安低沉温和的询问:“曼曼?是我。开开门好吗?或者…让我看看你?” 顾曼曼的反应是瞬间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不想见他。她害怕看到他眼中可能残留的痛苦、自责,更害怕那目光会再次穿透她脆弱的伪装,将她好不容易才用药物和封闭勉强压制下去的混乱与恐惧再次引爆。
孟云站在客厅,看着紧闭的卧室门,又看看门外走廊上叶瑞安沉默等待的身影,只能一次次无奈地叹气,婉转地传达着女儿不愿见人的信息。每一次关门,都能看到叶瑞安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失落和更深沉的忧虑。孟云的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既心疼女儿的痛苦,又为这两个年轻人的无解困境感到深深的无力。
日子在压抑的沉默和反复的噩梦惊悸中,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爬行。顾曼曼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这间被厚重窗帘隔绝了光线的卧室,以及那无休无止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回响。
又是一个被噩梦撕裂的深夜。
这一次,梦魇格外漫长而清晰。她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没有出口的迷宫,身后是紧追不舍的、模糊扭曲的恐怖黑影,耳边充斥着队友濒死的喘息、叶瑞安绝望的质问、赵承砚愤怒的吼叫、还有毒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她拼命奔跑,肺部像要炸开,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她的头顶……
“啊!”
她从床上猛地弹坐起来,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冷汗瞬间浸透全身。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回荡。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连一丝月光都没有。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粘稠的沥青,将她整个人包裹、吞噬。她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窒息的边缘徒劳地挣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好累,累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累到连恐惧都变得麻木。
黑暗中,她摸索着,冰凉的指尖触到了床头柜上冰冷的手机屏幕。
屏幕微弱的光亮起,刺痛了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眯起眼,手指在通讯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一个个名字掠过,范天明、叶瑞安、赵承砚、菜菜、小楠……最后,她的指尖停在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上——“笑嘻嘻”(林溪)。
没有思考,几乎是本能的驱使。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电话拨了出去。单调的等待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喂?曼曼?”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林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但更多的是瞬间清醒的警觉,“这么晚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顾曼曼沉默了。只有极其微弱、极其压抑的喘息声透过听筒传过来,如同濒死的小兽。
“曼曼?曼曼你说话!你在哪?在家吗?” 林溪的声音陡然拔高,睡意全无,充满了急切的担忧。
又过了几秒,就在林溪急得快要发疯的时候,一个极其微弱、极其飘忽的声音,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笑…嘻嘻…” 她试图叫那个警校时的昵称,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我好累啊…”
长时间的停顿,只有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声。
“……有点…有点撑不住了…”
顾曼曼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在深夜的死寂中飘落,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茫然和绝望。
“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