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叶教顾问的厨房与“疯丫头”的伪装
“天团盗窃案”的调查在废弃车站的短暂交锋后，陷入了更深的胶着。薛成和熊季礼如同人间蒸发，那辆无牌面包车消失在旧港区的迷宫巷道中，再无踪迹。垃圾桶里未焚尽的纸片经过技术复原，只得到几个模糊的地标缩写和一组意义不明的数字，指向性有限。菜菜对邓舒信号的追踪也遭遇了更强的干扰和反制，对方如同受惊的电子章鱼，藏入了更深的海沟。案件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迷雾，每一步都举步维艰。
紧绷的神经需要片刻的松弛，沉重的气氛需要温暖的调和。恰逢农历春节将至，赵文博局长亲自拍板：无论案子多紧，年还是要过！他决定在局里食堂的小宴会厅，组织一场刑侦一队和二队联合的“年夜饭”，既是慰劳辛苦一年的干警们，也是为刚从边境归来的顾曼曼接风洗尘，更是希望能借节日的喜庆，稍稍驱散专案组连日来的阴霾和压力。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市局食堂小宴会厅被布置得张灯结彩，暖意融融。大红的灯笼挂起，“福”字贴满了窗户玻璃。长条桌拼在一起，铺着喜庆的红色桌布。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食物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那是食堂大师傅们正在后厨热火朝天忙碌的成果。
赵文博局长带着夫人周姨早早地就到了。周姨温婉和蔼，正和几个女警一起布置着碗筷。刑侦一队和二队的队员们也陆续到来，脱下了平日里严肃的警服或便装，换上了颜色鲜亮的毛衣、羽绒服，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笑意。菜菜和小楠兴奋地抱着一大堆零食和饮料，挨个分发，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道菜最香。刚子、大猫、小安子等行动组的汉子们则围在一起，谈论着放假计划和家里的孩子，气氛热烈。连一向沉稳的刘宏队长，脸上也带着笑意。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端着一盘盘色香味俱全菜肴，从后厨走出来的叶瑞安。他脱下了标志性的西装和眼镜，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羊绒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叶教授，此刻在烟火气十足的厨房里，竟也显得格外……居家。
“哇！叶顾问！这都是你做的？！” 菜菜看着桌上陆续摆上的松鼠桂鱼、油焖大虾、蟹粉狮子头、清炒时蔬……眼睛都直了，口水差点流下来。
“叶顾问，你这手艺，不开饭店可惜了！” 刚子竖起大拇指。
叶瑞安温和地笑了笑，将最后一盘热气腾腾的八宝饭放在桌子中央：“大家过奖了，都是些家常菜。主要是……熟能生巧。”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正在帮忙摆放椅子的顾曼曼。以前在警校，顾曼曼是出了名的“吃货”，每次他研究出什么新点心，她总是第一个冲过来“试毒”并发表“专业”意见。不知不觉间，研究烹饪，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顾曼曼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脸上立刻挂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书呆子，可以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以前在警校你连煮个泡面都能糊锅底，现在成大厨了？” 她语气轻快，带着熟悉的调侃，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疯丫头”。
“人总是会进步的。” 叶瑞安推了推刚戴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专注。他记得她以前最爱吃的每道菜——松鼠桂鱼喜欢酸甜汁多一点，油焖大虾要挑虾线干净饱满的，狮子头要肥瘦相间入口即化……他不动声色地将一盘特意多加了糖醋汁的松鼠桂鱼，放在了靠近她的位置。
这时，宴会厅的门再次被推开，顾妈妈孟云提着一个大大的保温袋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老赵，周姐，还有孩子们，不好意思来晚了！在家做了几道曼曼和她爸以前爱吃的家乡菜，带来给大家添个年味儿！” 她身后跟着顾曼曼，帮忙提着另一个袋子。
“哎呀，云妹！太客气了！快进来坐！” 赵文博和周夫人立刻热情地迎上去，接过袋子。孟云看着满屋子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女儿努力融入其中的身影，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但更多的是欣慰。
年夜饭正式开始。长桌旁坐满了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赵文博简单致辞，感谢大家的付出，特别提到了顾曼曼的归来，赢得了热烈的掌声。顾曼曼站起身，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明媚灿烂的笑容，举杯感谢赵局和大家的关心，说着“回家真好”、“和大家一起过年真开心”之类的场面话，眼神明亮，声音清脆，仿佛真的已经融入了这温暖的节日氛围。
叶瑞安默默地观察着她。他记得她以前吃东西的样子——眼睛发亮，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一边吃一边兴奋地点评，像只满足的小松鼠。而现在……
“曼曼姐，尝尝这个狮子头！叶教授做的，绝了！” 菜菜热情地夹了一个硕大的狮子头放到顾曼曼碗里。
“还有这个虾！好新鲜！” 小楠也夹了一只油焖大虾过去。
“谢谢菜菜！谢谢小楠！” 顾曼曼笑容满面地接过，没有丝毫犹豫。她熟练地用筷子夹起狮子头，送进嘴里，咀嚼得很快，腮帮子微微鼓动，一边吃一边用力点头，含糊地称赞：“嗯！好吃！书呆子手艺真棒！比我妈做的还好！” 她的表情生动，语气夸张，完美扮演着一个被美食征服的“吃货”。
叶瑞安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样子，看着她碗里迅速堆起来的菜肴，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她的咀嚼是机械的，吞咽的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眼神在品尝食物时没有聚焦，更没有曾经那种纯粹的享受光芒。她只是在执行“吃”这个动作，一个为了维持“顾曼曼”这个正常形象而必须完成的任务。
孟云坐在顾曼曼旁边，看着女儿“开心”地吃着大家夹来的菜，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又忍不住给她碗里夹了一块自己做的红烧肉：“曼曼，尝尝妈做的，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谢谢妈！” 顾曼曼同样“开心”地接过，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咀嚼着，笑着点头：“嗯！还是妈做的香！”
叶瑞安垂下眼，默默夹起一块清炒的荷兰豆，放到了顾曼曼的碗里。他知道她以前其实不太爱吃太油腻的红烧肉，更喜欢清爽的蔬菜。顾曼曼看着碗里突然多出的荷兰豆，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夹起来吃掉，脸上笑容不变。
席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大家互相敬酒（饮料），讲着警队的趣事糗事，笑声不断。范天明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当年在警校怎么被李哲瀚和林溪联手“坑”去扫了一个月厕所的故事，引得哄堂大笑。林溪也难得地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眼波流转间，与范天明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带着淡淡的甜蜜。
顾曼曼也笑着，努力参与着话题，偶尔插几句嘴，扮演着那个开朗健谈的角色。她甚至主动举杯，敬了赵局和周姨，敬了妈妈，敬了所有“并肩作战的战友”，言辞恳切，笑容真诚。只有坐在她身边的叶瑞安，能感受到她笑容之下那份强撑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
窗外，夜色渐深。城市的夜空开始零星地绽放起烟花，远处传来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声和鞭炮的噼啪声。
“快看！烟花开始了！” 菜菜指着窗外兴奋地喊道。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窗外。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五彩斑斓，映亮了半个夜空，也映亮了宴会厅里一张张洋溢着节日喜悦的脸庞。
“真漂亮啊！”
“是啊，有年味儿了！”
就在这温馨祥和、众人抬头欣赏烟花的时刻——
“砰！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炮弹炸裂般的巨大声响，毫无预兆地在距离市局大楼很近的夜空中炸开！那是一枚威力巨大的“二踢脚”或者礼花弹，声音之响，连窗户玻璃都嗡嗡震颤！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爆炸声，如同惊雷劈落！
“啊！” 席间几个胆小的女警被吓得惊叫出声。
而坐在窗边的顾曼曼，反应最为剧烈！
在巨响炸开的瞬间——
顾曼曼脸上的笑容如同脆弱的玻璃面具，瞬间粉碎！她的瞳孔在刹那间急剧收缩放大，里面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看到的不是绚烂的烟花，而是战场上炸开的炮弹火光！是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是队友在身边倒下的血雾！
“啪嗒！”
她手中的筷子毫无征兆地脱手掉落，砸在瓷盘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滚落在地。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冻住！随即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在烟花明灭的光芒下，惨白得如同金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气声！她的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发白，左手则无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仿佛要阻挡那并不存在的枪林弹雨！
那巨大的爆炸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地狱之门！边境线上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爆炸的轰鸣、队友声嘶力竭的呼喊、子弹打在掩体上的噗噗声……所有被她拼命压抑的战场记忆，如同失控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闻到硝烟和鲜血混合的刺鼻气味！
“曼曼？” 林溪就坐在她旁边，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异常，担忧地低呼出声。
“曼曼姐？” 菜菜和小楠也注意到了，脸上露出惊愕。
孟云更是瞬间脸色煞白，焦急地看向女儿。
整个宴会厅的欢乐气氛，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突然失态的顾曼曼身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桌下，于无人可见的阴影中，猛地伸过来，紧紧握住了顾曼曼那只死死抓着桌沿、冰冷颤抖的右手！
是叶瑞安！
他的手掌宽厚温热，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瞬间包裹住她冰冷僵硬的手指。没有言语，只有掌心传来的、无比真实的温度和力量，像一道无形的锚，试图将她从惊涛骇浪的记忆漩涡中拉回现实！
顾曼曼的身体猛地一颤！那突如其来的、属于活人的温暖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冰冷的恐惧。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那温暖和力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让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出现了一丝裂痕。
与此同时，范天明洪亮的声音带着夸张的笑意，瞬间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强行拉走：
“哈哈哈！菜菜你胆子也太小了！一个炮仗就把你吓掉筷子了？看你曼曼姐多淡定，手滑一下而已！来来来，大家继续吃！叶教授这八宝饭凉了就不好吃了！谁再跟我讲讲上次抓那个飞贼的笑话？我记得他掉进垃圾桶里了是吧？”
范天明的插科打诨，像一阵及时的风，吹散了刚刚升起的尴尬和疑虑。众人哄笑起来，注意力被成功转移，话题又回到了热闹的聚餐上。没人再深究顾曼曼刚才的“失手”。
顾曼曼在叶瑞安手掌的紧握和范天明话语的掩护下，终于艰难地找回了一丝呼吸。她剧烈颤抖的身体慢慢平息下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她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右手从叶瑞安温暖的手掌中抽了出来。指尖残留着他的温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但更多的是被窥破脆弱的羞耻。
她低下头，避开所有人关切或探究的目光，强撑着扯出一个极其僵硬、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呵……呵……是……是啊，手滑了一下……吓我一跳……” 她弯腰想去捡掉落的筷子，手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成功捡起。
叶瑞安在她抽回手的同时，也极其自然地收回了手，仿佛刚才桌下的接触从未发生。他神色平静地拿起公筷，又夹了一筷子清爽的荷兰豆，放到顾曼曼面前干净的骨碟里，声音温和如常：“没事，换一双。吃点青菜压压惊。” 他的动作和话语，都给了她一个重新戴上面具的台阶。
孟云心疼地看着女儿，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周芳萍轻轻按住了手，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顾曼曼低着头，拿起新的筷子，机械地夹起碟子里的荷兰豆，塞进嘴里，味同嚼蜡地咀嚼着。窗外，烟花依旧在夜空中绚烂绽放，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侧脸和那双努力睁大、却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彩的眼睛。那场名为“年夜饭”的温馨戏码，在她心底的战场上，早已硝烟弥漫。
深夜，市局家属院顾家。
顾曼曼蜷缩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窗外偶尔响起的、零星的鞭炮声。但每一次微弱的“噼啪”声，都像一根针，狠狠刺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脑海里，烟花爆炸的巨响与战场上的炮火声反复交织，战友倒下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意识堤坝。她紧紧咬着被子一角，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客厅里，孟云坐立不安，听着女儿房间里传来的、压抑的细微声响，心如刀绞。她几次想敲门进去，又怕刺激到女儿。
就在这时，门铃被轻轻按响了。
孟云打开门，门外站着叶瑞安。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温和而坚定。
“瑞安？这么晚了，你……”
“阿姨，” 叶瑞安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担心曼曼。刚才的烟花……她可能吓到了。我能进去看看她吗？或许……我能帮上点忙。”
孟云看着叶瑞安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眼眶一红，侧身让开：“快进来吧……这孩子……回来后就一直这样……我……”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叶瑞安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顾曼曼房门前，没有立刻敲门，而是侧耳倾听了一下里面的动静。压抑的颤抖声和细微的抽泣，清晰地传入耳中。
他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透进客厅的光线勾勒出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微微颤抖的身影轮廓。
叶瑞安没有开灯，也没有说话。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巧的无线降噪耳机。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他小心翼翼地将耳机戴在了顾曼曼的耳朵上。
顾曼曼在他靠近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但在耳机接触到耳朵时，却没有抗拒。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那份无声的、令人安心的存在感。
叶瑞安拿出手机，点开一个播放器。舒缓悠扬的轻音乐如同清澈的溪流，缓缓流淌进顾曼曼的耳朵里，轻柔地覆盖了外界一切可能引发恐惧的噪音，也温柔地抚慰着她惊悸的神经。
他拉过一把椅子，在离床铺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没有试图触碰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手机屏幕幽暗的光线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眼神专注而温柔地落在黑暗中那个颤抖的身影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轻音乐在静谧的房间里循环播放。顾曼曼紧绷的身体，在那持续不断的、温柔的乐声中，在那无声却强大的守护力量下，终于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放松下来。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紧咬被子的牙齿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也缓缓舒展开。
她依旧蜷缩着，但不再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在那轻柔的音乐和黑暗中无声的陪伴下，她仿佛找到了一个临时的、安全的港湾。浓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沉重的眼皮终于缓缓合上。意识沉入黑暗，这一次，没有枪炮，没有禁闭室，只有一片安宁的空白。
叶瑞安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看着她在晨光熹微中终于陷入沉睡的侧脸轮廓。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深不见底的心疼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决心。窗外的世界渐渐苏醒，鞭炮声零星响起，但被耳机隔绝在外。房间里，只有轻柔的音乐，和两颗在黑暗中无声靠近、彼此舔舐伤痕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