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智者的黄昏

审讯室A厚重的隔音门,在叶瑞安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观察室的所有目光与声音。门轴转动时那微不可闻的摩擦声,在此刻死寂的空间里,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耳畔炸响。一步之隔,两个世界。外面是战友的担忧与期待,里面…是信仰崩塌后的冰冷废墟,以及盘踞在废墟之上的、曾经的精神图腾。

他站在门口,脚下是冰冷的、光可鉴人的防滑地砖。视线越过空旷的审讯区域,落在那张特制的金属椅上。许铭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他,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欣慰的笑意,仿佛等待已久的学生终于推开了导师书房的门。那盏精准的冷光灯,将许铭儒雅而苍白的脸照得分毫毕现,也将他身后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如同蛰伏在光明边缘的黑暗巨兽。

单面玻璃墙像一块深不可测的黑色冰面,映不出叶瑞安的身影,却仿佛能感受到观察室内每一道焦灼的目光——范天明的锐利,刚子的愤怒,赵文博的凝重,林溪的担忧…还有口袋里那枚警徽冰冷的触感,仿佛顾曼曼无声的注视。

叶瑞安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属于许铭的、旧书与檀香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矛盾感。他迈开脚步,走向那张空着的审讯椅。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砖上,脚步声清晰而沉重,在这绝对安静的空间里回荡,如同走向审判席的鼓点。

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桌前,隔着冰冷的金属桌面,与许铭平静对视。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表象、直抵本质的、属于犯罪心理学家的锐利审视。

“老师。” 叶瑞安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我们…聊聊‘净化者’。”

许铭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于这个开场白。他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从容:“瑞安,你想聊什么?一个社会现象?一种心理扭曲的极端表现?”

“不。” 叶瑞安轻轻摇头,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聊它的‘逻辑’。聊支撑起它存在的那套…自洽的‘哲学’。” 他拉过椅子,缓缓坐下,动作沉稳,“就从目标选择开始吧。张渊,李天豪, 钱学明,周洋 孙志国…还有未遂的王贵。这些人,在您构建的‘净化’体系里,扮演什么角色?”

许铭的眼神深邃起来,那份学者的思辨光芒重新点燃,但深处却跳跃着冰冷的火焰。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真的在与得意门生探讨一个学术命题。

“他们?” 许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剖析标本般的冷静,“他们是病灶。是依附在腐朽肌体上的、显性的毒瘤。张渊,代表了特权阶层对司法公正的肆意践踏;李天豪,是金钱腐蚀法律、生命价值被轻贱的缩影;钱学明,是利用权力结构压迫弱者、制造无声悲剧的典型;孙志国,是人性之恶在最无助群体身上的赤裸展现;周洋…则是人性最深处、最不可饶恕的堕落与亵渎!”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剥离着每个受害者背后的“社会病症”,语气中带着深切的痛恨与…一种近乎狂热的诊断自信。

“所以,他们的死亡,是…治疗?” 叶瑞安追问,语气依旧平静,却步步紧逼。

“是切除!是必要的放血!” 许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殉道者般的激烈,“当法律这架机器锈蚀失灵,当程序正义沦为豺狼的护甲,当受害者只能在沉默中腐烂!瑞安,告诉我!除了这种极端而痛苦的‘外科手术’,还有什么能清除这些化脓的病灶?还有什么能让麻木的世人听到那些无声的呐喊?!这难道不是一种…扭曲的、绝望的…社会自我免疫反应吗?!” 他的眼中燃烧着悲愤的火焰,逻辑链条环环相扣,充满了自洽的、令人心悸的“说服力”。

“自我免疫反应…” 叶瑞安重复着这个冰冷的生物学比喻,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锋,“那么,‘免疫系统’的识别机制呢?老师。谁来判断谁是‘病灶’?谁来决定何时‘切除’?是您吗?还是齐章远?或者…是网络上那些被煽动起来的、充满愤怒和复仇快感的‘民意’?”

他微微前倾,声音陡然变得如同淬火的寒冰:“当您赋予自己(或者您选定的‘执行者’)这种超越法律的、生杀予夺的‘审判权’时,您自身,如何确保不被绝对的权力所腐蚀?如何确保您的判断,不是被自身的创伤(苏芮的背叛、您事业的崩塌、李哲瀚的牺牲带来的无力感)所扭曲的偏见?如何确保‘净化者’不会在‘净化’的名义下,滑向新的、更恐怖的暴政深渊?!”

叶瑞安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许铭理论体系的核心支柱上——私刑正义的终极悖论:审判者的资格与权力边界!

许铭脸上的从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他的呼吸急促了一瞬,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试图开口反驳,但叶瑞安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再看看您推崇的‘效率’!” 叶瑞安的声音如同连珠炮,带着强大的逻辑压迫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制造极致的痛苦?进行公开的、仪式化的‘审判’?这真的能‘净化’吗?还是…只是在制造更大的恐惧、更深的仇恨和更彻底的社会撕裂?” 他猛地指向虚空,仿佛指向那些网络上的喧嚣,“看看舆论!支持‘净化者’的声浪,有多少是出于对正义的渴望?又有多少,只是沉溺于血腥复仇带来的原始快感?您点燃的这把火,烧死的只是几个‘毒瘤’,还是…正在焚毁整个社会赖以维系的、对规则的最后一丝敬畏?!”

“法律是基石!是文明对抗丛林法则的最后屏障!” 叶瑞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信仰的坚定,眼中燃烧着与许铭截然不同的火焰,“它或许笨拙,或许缓慢,或许有时会被灰尘蒙蔽!但它代表着程序!代表着证据!代表着对个体权利最基本的尊重!代表着…无论多么强大的个体或群体,都不能随意决定他人生死的底线!摧毁它,我们得到的不会是‘净化’,只会是…永恒的、弱肉强食的血腥黑暗!”

许铭的脸色彻底变了!那份学者的优雅从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刺中心灵最脆弱处的苍白和狼狈!叶瑞安的话语,精准地刺穿了他用宏大叙事和悲愤情怀构筑的堡垒,直指其内核的脆弱与疯狂!他猛地一拍桌子,试图用愤怒掩盖内心的动摇:

“幼稚!瑞安!你太幼稚了!看看这世界!看看那些在规则庇护下逍遥法外的豺狼!看看那些在程序正义中永远等不到公道的冤魂!你所谓的基石,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它保护不了该保护的人!它…”

“那李哲瀚呢?!” 叶瑞安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惊雷炸响!这是他第一次在许铭面前如此失态,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深沉的痛楚!

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许铭的心脏!他所有的激烈言辞戛然而止,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了力气,猛地向后靠倒在椅背上,脸上血色尽褪!

“李哲瀚!” 叶瑞安死死盯着许铭瞬间失神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挤出的血泪,“他冲进火场,是为了守护谁?是为了守护那些被拐卖的孩子!是为了守护法律所承诺的秩序和安全!他是倒在追寻真相、践行职责的路上!他的牺牲,是您口中‘腐朽法律’的耻辱吗?不!恰恰相反!他的血,是为了捍卫您此刻正在肆意践踏的基石而流的!”

叶瑞安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带着无坚不摧的力量:“而您呢?老师?您做了什么?您躲在‘净化者’这个扭曲符号的背后,躲在齐章远这把染血的刀后面!您利用苏芮案中您被‘媒体不公’对待的创伤,利用李哲瀚牺牲带来的巨大遗憾和无力感,将这一切转化为对现存秩序彻底的、毁灭性的仇恨!您不是在寻求正义!您是在…复仇!用整个社会的秩序作为您复仇的祭品!”

“您指责苏芮为了收视率操纵真相,那您呢?您为了证明自己扭曲的理念,为了发泄您的怨恨,您不也在操纵着齐章远,操纵着舆论,甚至…操纵着死亡本身吗?!” 叶瑞安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薄薄的、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是一张打印的、经过技术处理的通讯记录片段截图!他将它狠狠拍在许铭面前的桌面上!

“看看!这是菜菜恢复的、您和齐章远在深度加密通讯中最后的对话记录!”

截图上,时间戳清晰可见。一行冰冷的文字,来自许铭的ID:

> **“时机已至。舞台已备。让背叛者的血,洗净旧世界的污浊,昭告审判日的降临。祂在注视。”**

许铭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脸上所有的血色、所有的表情、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的、赤裸裸的苍白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洞悉一切的惊骇!

叶瑞安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之锤,冰冷地落下,砸碎了所有幻象:

“祂?老师,这个‘祂’,是您吗?还是您为自己创造的、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伪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审讯室里只剩下许铭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以及那张证物截图在冰冷灯光下刺眼的存在。

许铭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僵坐在椅子上。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凌乱。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那份儒雅、那份从容、那份智者的光辉,如同摔碎的瓷器,片片剥落,露出底下被仇恨和疯狂彻底蛀空的、千疮百孔的内在。

终于。

一声低沉、嘶哑、仿佛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笑声,打破了死寂。

“呵…呵呵呵…”

笑声起初很轻,带着一种荒诞的意味,随后逐渐变大,变得癫狂,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对整个世界的嘲弄。

“呵呵…哈哈…哈哈哈!!!”

许铭猛地抬起头!脸上再无一丝血色,扭曲的肌肉牵动着嘴角,形成一个疯狂而悲凉的笑容。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浑浊、空洞和一种彻底崩毁后的、令人心悸的虚无。他不再看叶瑞安,不再看桌上的证据,目光越过审讯室冰冷的墙壁,投向某个虚空中的焦点,仿佛在看着自己彻底坍塌的世界。

笑声在空旷的审讯室里疯狂回荡,撞击着墙壁,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凉。

“是…是我…” 许铭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痛苦和一种解脱般的疯狂,“是我…看到了真相…看到了这世界腐烂的根…”

“法律?正义?哈哈…都是狗屁!都是…遮羞布!”

“需要净化…必须净化…用血…用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呓语,眼神彻底涣散,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金属椅子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神经质的低笑和抽气声。

智者,终于在他的黄昏里,露出了最狰狞、也最可悲的疯狂本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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