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长廊回响
医院急诊部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混合而成的冰冷气味。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也衬得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范天明像一尊凝固的雕塑,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站在那扇紧闭的、标志着“抢救室”的厚重金属大门外。他身上的外套在刚才的狂奔中沾满了灰尘和地毯的纤维,肩膀处甚至蹭上了一小块林溪家香薰炉打翻时溅上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诡异蓝色污渍。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身体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上那盏刺目的、鲜红的“抢救中”指示灯,仿佛要将它看穿。
那红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胛骨深处隐隐传来的钝痛(旧伤在刚才的剧烈动作中被牵动),但这痛楚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林溪被推进去时那毫无生气的、苍白如纸的脸,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还有那诡异的、甜腻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他鼻尖…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每一次都带来新一轮的窒息感。他紧握的拳头抵在冰冷的墙面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哲瀚…曼曼…” 一个绝望的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嘶吼,“我不能再失去她了…求你们…保佑她…” 他从未如此刻般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破案时的雷厉风行,面对枪口时的毫无畏惧,在此刻都化作了无力的尘埃。他只能在这里等,像一个被宣判的囚徒,等待命运的裁决。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急促的喘息。叶瑞安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单据,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他同样脸色苍白,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疲惫和深重的忧虑,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是桥梁,是安全阀,此刻绝不能垮。
“手续办好了,天明。”叶瑞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将单据塞进口袋,走到范天明身边,同样望向那扇紧闭的门。“医生已经在里面全力抢救了。”
范天明没有回头,只是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走廊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滴答声和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怪我…”范天明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自我厌弃,“都怪我…昨晚我就觉得不对劲…那片黑…太黑了…我应该上去看看的!我应该发现的!” 他的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压抑的悔恨如同岩浆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这不怪你,天明。”叶瑞安立刻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侧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范天明,“谁也无法预料到她会…会接触到那种东西!那种网站隐蔽性太强,诱导性太恶毒!它针对的就是人最脆弱、最绝望的时刻!我们都在尽力,包括林溪自己,她只是一时…被绝望蒙蔽了。”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缓,却更加沉重:“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自责救不了她。我们需要冷静,需要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菜菜他们还在警局追查源头,小楠在检测那个香薰成分,刚子他们在摸排物流…我们不能乱。” 他伸出手,用力按在范天明紧绷如铁的肩膀上,传递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林溪需要我们坚强。等她出来,更需要我们。”
范天明身体一震,叶瑞安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电流,暂时刺穿了他被绝望冰封的外壳。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赤红和狂暴褪去了一些,虽然痛苦依旧深重,但多了一丝竭力维持的清明。他缓缓松开了抵在墙上的拳头,掌心一片狼藉。
“你说得对…”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不能乱…”
就在这时,抢救室上方的红灯,“嘀”地一声熄灭了。
那轻微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却如同惊雷!范天明和叶瑞安的心脏同时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门被从里面推开。
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主治医生率先走了出来,他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神情相对平稳。范天明和叶瑞安立刻像离弦之箭般冲了上去,堵在了医生面前。
“医生!她怎么样?!”范天明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略显严肃但并非绝望的脸庞。他看着眼前两个满身风尘、焦急万分的男人,快速而清晰地交代情况:
“你们送来得非常及时!再晚几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医生的第一句话就让范天明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虚脱的庆幸感瞬间涌上,腿都有些发软。叶瑞安也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患者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那种香薰燃烧不充分,产生了极高浓度的一氧化碳。”医生语速很快,“我们第一时间进行了高流量吸氧治疗,这是最关键的一步,目的是迅速置换她血液中的碳氧血红蛋白(COHb),恢复组织供氧。目前她的自主呼吸已经恢复,血氧饱和度也回升到了安全范围。”
医生的话像一剂强心针,但紧跟着的补充又让两人的心悬了起来:“不过,一氧化碳中毒的危害不仅仅是缺氧那么简单。它对全身各器官系统,尤其是大脑、心脏和血液系统,都可能造成后续损伤。我们正在给她做进一步的检查。”
“哪些检查?”叶瑞安立刻追问,专业素养让他抓住了重点。
“血常规,看是否有溶血或组织缺氧导致的继发性改变;肝功能和肾功能检查,评估毒素代谢对肝肾的损害程度;电解质检查,看内环境是否失衡;最重要的是血气分析,直接监测体内酸碱平衡和氧合状态,这是评估治疗效果和预后的关键指标。”医生条理分明地解释,“另外,我们还要密切观察她是否有迟发性脑病的征兆,比如意识障碍、精神异常、肢体活动障碍等,这可能在中毒后数天甚至数周才出现。”
“那…她现在?”范天明急切地问,目光越过医生,试图看向抢救室里面。
“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急性窒息期,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医生肯定地说,“但还处于昏迷状态,这是机体的一种保护性反应。她需要继续在ICU(重症监护室)进行严密监护,持续高流量氧疗,支持治疗,等待毒素进一步代谢,同时等待各项检查结果出来,评估脏器损伤程度。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她的恢复可能需要时间,也可能会有一些后遗症,具体要看后续检查和反应。”
“我们能看看她吗?就一眼!”范天明几乎是哀求道。
医生理解地点点头:“马上会转送ICU,在转运途中,你们可以在门口看一眼,但不能停留太久,她现在需要绝对安静和专业的监护。”
话音刚落,抢救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两名护士推着一张移动病床走了出来。林溪躺在上面,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只露出头部和肩膀。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但比起之前那种死灰般的青紫,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干燥起皮。她的口鼻被一个透明的氧气面罩覆盖着,面罩边缘连接着粗大的管道,通向床边一个便携式的高压氧气瓶,发出持续而轻微的“嘶嘶”声。她的胸口随着氧气的输入,微弱但规律地起伏着。手臂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地输入她的血管。各种监护仪器的导线从被子下延伸出来,连接到推床旁一个闪烁着数字和波形的小型监护仪上,发出规律而令人心安的“嘀…嘀…”声。
这是生命的信号!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
范天明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他像被钉在原地,贪婪地、近乎痴迷地看着那张沉睡的脸。她还活着!她还在呼吸!那“嘀…嘀…”的声音,此刻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乐章。他多想冲过去握住她的手,感受她的温度,告诉她他在这里,他再也不会让她一个人…但他不敢,也不能。他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扑上去的冲动,指甲再次深深陷进刚才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保持距离。
叶瑞安站在他身旁,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溪,镜片后的眼眶微微泛红。他悄悄松了一口气,但医生的警告言犹在耳,担忧并未完全散去。他默默记下了林溪的状态细节,准备后续和医生深入沟通心理干预的时机。
护士推着病床,在两人身边短暂停留了几秒。范天明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林溪的脸,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直到病床被推着,沿着长长的、光洁如镜的走廊,朝着重症监护室的方向缓缓远去,那代表着生命支持的“嘀…嘀…”声和氧气的“嘶嘶”声也逐渐减弱。
病床消失在走廊拐角。
范天明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靠回冰冷的墙壁上。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冲破紧闭的眼睑,顺着刚硬的脸颊轮廓汹涌而下,留下两道清晰的水痕。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宣泄,是恐惧过后巨大的虚脱,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后怕交织成的滔天巨浪。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
叶瑞安没有劝阻,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像一座沉默的山。他理解这种劫后余生带来的巨大情感冲击。他同样心有余悸,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拿出手机,手指微微颤抖着,开始编辑信息,将林溪暂时脱离危险但仍在昏迷、需ICU监护的消息,简短地发送给警局里焦急等待的菜菜、张国安、小楠等人,并转告赵局。
走廊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远处隐约的仪器声,和范天明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惨白的灯光笼罩着两个身心俱疲的男人。一面是厚重的、隔绝生死的ICU大门,里面是他们生死未卜的挚友;一面是外面那个依旧暗流汹涌的世界,那里还潜伏着制造了这场悲剧的“引路者”。
战斗远未结束,甚至可以说,才刚刚开始。但至少,他们从死神手中,抢回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叶瑞安收起手机,望向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繁星。他深吸一口气,冰冷而略带污染的空气涌入肺腑。他转头看向依旧沉浸在巨大情绪波动中的范天明,声音低沉而坚定:
“天明,她挺过来了。现在,该轮到我们了。找出那个‘引路者’,把他绳之以法。为了林溪,也为了那些没能救回来的人。”
范天明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脆弱和泪水尚未干涸,但一股更深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森然怒意和决绝,正从痛苦的核心升腾而起,迅速覆盖了所有软弱。他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经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肃杀。
他看向叶瑞安,重重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是誓言,是复仇,是守护到底的决绝。
冰冷的医院长廊,成为了新的战场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