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第1章:寂静的解剖台与窗外的豆浆
H市局法医中心的空气,是消毒水和死亡凝固后的味道,冰冷得能渗进骨头缝里。无影灯惨白的光柱笔直地打在解剖台上,勾勒出不锈钢边缘刺目的反光。台上,是一堆被精心分割、摆布得近乎仪式化的尸块,切口整齐得诡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组织腐败初期的甜腻。
林溪站在台边,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极美,瞳仁是沉静的琥珀色,此刻却像两潭结了厚冰的深湖,没有丝毫波澜。她的动作精准、稳定、高效,手术刀划过皮肉、分离筋膜、检查脏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声响,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运作。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只有绝对的冷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
助手陈筱楠,大家都叫她小楠,屏息站在一旁,递工具,记录数据,动作带着新人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她偷偷瞄一眼师父林溪,那冰封般的侧脸让她心里发紧,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第七、第八肋间切口,边缘平滑,无生活反应,死后分尸。”林溪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在念一份与己无关的说明书。她的目光落在尸体胸腔内一处被刻意清理过的区域,那里,紧贴着被切断的肋骨断端,嵌着一块小小的、与周围血肉和骨骼截然不同的东西。
她镊子的尖端稳而轻地探入,小心翼翼地夹起。那是一块不规则的碎片,约莫指甲盖大小,材质特殊,非骨非木,触手冰凉坚硬,表面有烧制的釉光,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近乎墨绿的蓝色,上面似乎还有极其细微的、人工刻画的纹理。
小楠凑近了些,好奇又带着职业性的审视:“林老师,这是……拼图?”
“类似物。”林溪将碎片放入物证袋,封好,标签上写下“尸块内嵌不明材质碎片1”。她的视线在碎片上停留了半秒,那幽深的蓝色像某种不祥的预兆,随即移开,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记录:发现位置,左胸腔第七肋断端内侧。形态,不规则多边形。材质,疑似陶瓷或特殊合成物。”
解剖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当最后一针缝合线打完结,林溪摘下手套,动作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她走到水池边,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双手,一遍又一遍,直到指关节微微发红。镜子里映出她的脸,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抿成一条倔强而脆弱的直线。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沉寂,像蒙尘的琉璃。
走出市局大楼,深秋傍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林溪裹紧了薄薄的外套,走向停车场那辆同样沉默的白色轿车。车子启动,汇入晚高峰的车流,窗外霓虹闪烁,人声喧嚣,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与她无关。
车子驶入一个中档小区。她停好车,走进熟悉的单元楼,电梯上行。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淡淡木质家具香、干燥花香气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不是一个独居女性凌乱的居所。相反,它整洁得近乎苛刻,每一样物品都摆在最恰当的位置,地板光可鉴人。然而,这整洁之下,却弥漫着一种凝固的、博物馆般的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在两年前。
玄关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照。照片里的林溪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容灿烂明媚,依偎在穿着笔挺警服、英俊挺拔的李哲瀚怀里,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照片下方的小柜子上,摆着一个水晶相框,里面是五个穿着警校常服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对着镜头肆无忌惮地大笑。年轻的林溪笑容羞涩,李哲瀚沉稳可靠,范天明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叶瑞安文雅地推着眼镜,而被范天明和李哲瀚一左一右揉乱了头发的顾曼曼,正对着镜头比着夸张的V字手势,笑容明亮得像个小太阳。照片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无数次摩挲过。
客厅、餐厅、卧室……目之所及,处处都是李哲瀚存在过的痕迹。他用过的马克杯还放在茶几上,他常坐的沙发位置空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书架上摆满了他喜欢的军事杂志和刑侦书籍。卧室的床头,还放着他没读完的那本小说。
林溪像一个幽灵,无声地穿过这些凝固的回忆。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沙发旁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给屋子蒙上一层怀旧而忧伤的纱。她脱下外套,没有去厨房,径直走向客厅通往阳台的玻璃门。
推开玻璃门,清冷的空气涌入。阳台不大,角落却顽强地生长着几盆绿植。一盆枝叶舒展、绿意盎然的龟背竹,一盆正开着几朵小白花的茉莉,还有两盆多肉,饱满的叶片在夜灯下泛着健康的微光。这是李哲瀚留下的最后一点“生机”。他喜欢侍弄花草,说家里有点绿色才不显得冷清。
林溪拿起窗台上的小喷壶,手指拂过龟背竹宽大的叶片。水珠均匀地喷洒在泥土和叶面上,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只有这一刻,她眼中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才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泄露出一点点几乎无法捕捉的柔软。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茉莉细小的白色花瓣,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喷完水,她静静地看着它们,看了很久。晚风吹动茉莉的叶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阳台外,是万家灯火,是鲜活流动的人间烟火气。而她,被困在这座名为“回忆”的孤岛之上,与世隔绝。
回到冰冷的客厅,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墙上李哲瀚的警服照上。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心上。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叶瑞安发来的消息:“小溪,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给你带了新做的栗子蛋糕。”后面跟着一个温和的笑脸表情。
林溪的目光扫过屏幕,手指在回复框悬停了几秒,最终没有打字。她熄灭屏幕,将手机反扣在茶几上。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阴影。
夜,更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