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话
距蓝忘机返回云深不知处，已逾一月。
魏无羡被困在乱葬岗，寸步难离。他心知肚明，一旦自己走远，仙门百家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定会寻隙扑上山来，将山上那群老弱妇孺撕得粉碎。若非这份沉甸甸的牵绊，他早已御起随便，不顾一切地冲向云深不知处，将那个家伙揪回来好好询问一番。
明明说好尽快回来，这都一个月了还没有消息。
期间，他曾数次溜下山，在夷陵小镇的茶馆酒肆间打探消息。传闻云深不知处禁书室遭了贼，蓝曦臣才十万火急地把蓝忘机召回去坐镇。至于那胆大包天的闯入者是谁？至今仍是迷雾重重，连蓝曦臣这位家主亲自出马，也未能寻到蛛丝马迹。
“查案……查案……”魏无羡躺在乱葬岗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树上，望着灰蒙蒙、仿佛永远化不开的浓雾天空，烦躁地用草茎戳着树干，“再查下去，萝卜都要发芽了！” 他猛地翻身坐起，轻巧地跃下树梢，扬声喊道：“温宁！走，下山卖萝卜！”
温情正蹲在药圃边侍弄草药，闻言头也不抬：“哟，魏大老祖，又下山去‘偶遇’你家含光君？”
魏无羡摸摸鼻子，佯怒道：“温情！注意措辞！”
温情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毫不留情地戳穿：“措辞？我说错了吗？含光君前脚刚走一个月，您老人家下山‘卖萝卜’的次数，十根手指头都快数不过来了吧？”
话音未落，小温苑像只欢快的小雀儿，噔噔噔跑过来，一把抱住魏无羡的腿，仰着小脸，大眼睛扑闪扑闪：“羡哥哥！这次！这次一定要把有钱哥哥带回来呀！阿苑可想可想有钱哥哥啦！想得萝卜都吃不香啦！”
魏无羡：“……”
这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怨念”总让他莫名觉得哪里透着股“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得含糊地应了声“好好好”，几乎是拽着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温宁，逃也似的下了山。
——
今日恰逢夷陵大集，街巷里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牲畜和新鲜蔬果混杂的热闹气息。魏无羡轻车熟路地走到老地方——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拂去青石板凳上的落叶浮尘，懒洋洋地坐了下去。
温宁默默将装着萝卜的担子放下。周边的小贩对这位常来卖萝卜、笑容比阳光还晃眼的俊俏公子早已熟稔。
即便他是那位传闻中“心性大变”、“邪魔外道”的夷陵老祖，街坊们大多也并不熟识，只当他是个有些特别的邻家青年——魏无羡待人和气，嘴甜会来事，笑起来能驱散半条街的阴霾，哪像仙门百家嘴里那般不堪？
人心冷暖，自在人心，那些流言蜚语，不过是茶余饭后嚼舌根的佐料罢了。
路过的年轻姑娘们瞧见树下那抹潇洒不羁的身影，常会羞红了脸，假装不经意地多看几眼，然后匆匆跑开。过不多时，又各自挎着精巧的小竹篮，装作挑选货物的模样，扭扭捏捏地挪到萝卜摊前。
旁边卖土豆的大婶见状，笑着扬声招呼：“哟，小魏公子，今儿萝卜水灵啊！”
魏无羡扬起招牌的灿烂笑容，扬声应道：“可不是嘛大婶儿！自家种的，新鲜着呢！来点儿？”
“成！给我挑两根好的，回去给我家小孙子炖排骨汤！”大婶爽快道。
“好嘞！包您满意！”魏无羡麻利地挑拣。
他话音未落，几个挎着篮子的少女已悄然围拢过来，目光黏在魏无羡脸上，心思显然不在萝卜上。
“公……公子，”为首一个鹅黄衣衫的姑娘，脸颊飞红，声音细若蚊呐，“这……这萝卜……怎么卖呀？”
魏无羡心下了然，面上却一派自然，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指了指旁边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斗笠里的温宁：“各位姐姐，我就是个帮忙看摊儿的，老板在那儿呢。价钱得问他。”
被点名的温宁浑身一哆嗦，斗笠压得更低，声音细若游丝：“十……十文……一、一斤……”
魏无羡将大婶的萝卜递过去，转身便来帮温宁应付这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顾客。他手脚麻利地称重、收钱，笑容依旧爽朗，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一位身着粉裙、胆子颇大的姑娘，趁着魏无羡低头给她称萝卜的当口，终于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声如蚊蚋地问：“公子……您……可有心仪之人了？”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里滴了水，周围几位姑娘立刻附和，目光灼灼，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将魏无羡困在中心，温宁被彻底挤到了一旁，手足无措。
就在这略显混乱嘈杂的当口，一道清冷低磁、带着金石般穿透力的嗓音，自人群外围清晰地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哗：
“敢问这位公子，买你——需几何？”
这声音——
魏无羡心头猛地一撞！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他倏然抬眼。目光瞬间穿过攒动的人头和飘摇的幌子，精准地锁定了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蓝忘机正静立在不远处，一身风尘，素白的云纹家袍下摆沾着些许尘土，发丝也微有散乱，显然是日夜兼程赶来。
然而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穿透阴云的寒星，直直地望进魏无羡眼底。两人的视线在空中骤然相接，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褪色、消音。
魏无羡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底漾开一片璀璨又狡黠的光，仿佛瞬间注入了鲜活的神采。他扬声回道，声音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却又藏着只有那人能懂的认真：
“我啊——身价可高得很！金山银山也未必请得动！”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紧紧锁着人群外那抹清冷的身影，声音陡然放轻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笑容加深，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意味，“若是我的良配来了……”
“一文钱，足矣。”
姑娘们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化为一片失落的苍白。恰在此时，温宁摊上的萝卜也终于告罄。少女们见最后一点由头也无，只得悻悻然、依依不舍地散去，有几位更是掩面快步跑开，留下一地怅然。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将空间留给了中央的两人。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魏无羡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一步步、坚定地向他走来的身影，喉头滚动了一下，所有强装的镇定在看清对方眼底那深沉的思念与疲惫时，化为一声低哑的轻唤：
“蓝湛……”
蓝忘机行至他面前，停下脚步。他摊开手掌，一个钱袋在他手中出现。
“都给你。”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如同许下某种古老的誓言。他轻轻执起魏无羡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承载了千钧重量的钱袋放入他摊开的掌心，指尖划过肌肤，带着微凉的触感和不容错认的珍视。
他抬眸，琉璃色的眼眸深深望进魏无羡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底，仿佛要将他整个灵魂都吸入那片深邃的湖泊：
“收好。”
“我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