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魏无羡醒来时，天光已破晓。身侧空空如也，只余下石床的冰冷触感。
若非瞥见远处石桌上静静放着的那碗粥，他几乎要以为昨夜种种，不过是乱葬岗阴气催生的一场幻梦。
他披衣起身，缓步走近。粥尚温，显然被灵力仔细温养着。
蓝湛……当真心细如发。
他默默想着，端起碗一饮而尽。
说来也奇，昨夜竟睡得格外安稳。那些惯常在深夜嘶吼的凶尸怨灵，竟都销声匿迹。是蓝忘机的手笔么？着实令人费解。
洞外，温氏众人已开始劳作。温情瞧见魏无羡容光焕发的模样，眉心微蹙：“魏无羡，你撞什么邪了？”
魏无羡敷衍摆手：“好得很，能撞什么邪？”
温情狐疑地打量着他，忽地心下了然，意味深长道：“含光君天未亮便下山了。”
魏无羡呼吸一窒：“他下山了？！”语气中的急切连自己都未察觉。
温情暗自翻了个白眼，面上不动声色：“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下山了……也好。蓝忘机那般泽世明珠、景行含光的人物，合该高居云端，怎会与他这等人一同困守在这污秽破烂之地？
魏无羡……你在痴心妄想什么？
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可一想到昨夜蓝忘机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心悦你”，心绪便如乱麻般烦躁不堪。
明明是你先说的心悦……怎地又这般不明不白地走了？
我……我都还未想好该如何回应……
竟连只言片语也未留下……
今日是与江澄约定“决裂”之日。魏无羡未曾告知温情。此路既是他所选，无论结局如何灰飞烟灭，皆是应尝之果。
不出所料，这一战，魏无羡腹部被江澄一剑划伤，江澄亦被他打断一臂。随后，云梦江氏宗主便昭告天下：魏无羡叛逃家族，与仙门百家为敌。
魏无羡本无波澜。这本就是他与江澄为保全云梦江氏而演的一场戏。可当“叛逃家族”四字入耳，心尖仍是狠狠一颤。冥冥中似有个声音在呐喊：不要如此！不该如此！
但他生性豁达，不愿自寻烦恼。眼下自己尚能承受，只是不知……这消息若传到蓝忘机耳中……
蓝湛此刻……应已身在姑苏了吧？
然而，当魏无羡如往常般拖着疲惫身躯返回乱葬岗时，却在山道上与那人撞了个正着。
魏无羡眼中盛满讶异，一步步向蓝忘机走去。他手中还提着一袋萝卜，远看并无异样。可待他走近，蓝忘机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他惨白如纸的脸色和毫无血色的唇。
当事人却浑若未觉，在他面前站定，甚至扬起一个惯常的、却让他心疼不已的笑容：“蓝湛！你没走啊？”
即便心乱如麻，他仍努力像从前一样，带着笑走向他。
蓝忘机却全然无视了他的问题，连一声“嗯”都吝于给予。他只冷冷扫了魏无羡一眼，旋即一手抄过他膝弯，一手揽住他后背，猝不及防地将人打横抱起！
魏无羡：“？！？！”
脑中一片空白！蓝湛……竟将他抱了起来？！
惊惶之下，他本能地挣扎：“蓝湛！你做什么？！”
身体悬空，无处借力。蓝忘机掂量着怀中人，本就清瘦，连日煎熬更显形销骨立，轻飘飘仿佛只剩下一副空荡的皮囊与瘦弱的骨架。内里早已不堪重负，偏生外表还要强撑着。
蓝忘机下盘极稳，任凭魏无羡如何挣动，双臂都如铁箍般纹丝不动，步履更是稳健如常。
魏无羡仰头望去，只见蓝忘机面色阴沉如墨，赛过锅底。这神情……上一次见还是被自己诓去看春宫图时。但此刻绝非玩笑，魏无羡清晰地感受到那滔天的怒意。不知为何，他竟不愿见蓝忘机如此动怒。
是因为自己么？因为这腹部的伤？
手中的萝卜滚落在地，他也无暇顾及。方才挣扎牵动了伤口，剧痛袭来，魏无羡倒抽一口冷气：“嘶——”鲜血迅速洇透了衣料，沾染上蓝忘机雪白的袖口。
蓝忘机察觉怀中人安静下来，步伐愈发迅疾，却依旧平稳得未让魏无羡感到一丝颠簸。
魏无羡意识渐沉，迷迷糊糊地揪紧了他的衣襟，声音轻若蚊蚋：“蓝湛……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本不指望能得到回应。然而，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伴随着一句熨帖入心的话语：“非你所愿，我知。你已……尽力而为。”
——
再度醒来时，身上的伤已被妥帖处理过。伏魔洞内空无一人，洞外倒是人声喧嚷。
魏无羡起身走向洞口，只见温氏族人或在田间劳作，或在分发食材。至于那些食材的来源……不言而喻。
众人见他出来，皆是不约而同地咳嗽一声，目光游移。魏无羡困惑地皱了皱眉。
“魏无羡！谁让你出来的？！”温情快步走来，语气不善，“伤没好利索就想乱跑？是不是还想让我给你多扎几针？”
魏无羡闻言一抖，干笑道：“不……不必了吧……”
他话锋一转，目光四下搜寻：“唉？蓝湛呢？”
温情没好气：“含光君？在厨房吧。”
魏无羡闻言，抬脚便往厨房方向去，步履匆匆。
温情望着他的背影，暗自嘀咕：怎么回事？一眼不见含光君就问，今日都问两回了……这两人……
魏无羡无心理会温情的心思。他踏入厨房，眼前景象令他再次愕然——那十指不沾阳春水、如谪仙临世般的含光君，此刻竟……在……做饭？
当真是……“惊喜”不断。
蓝忘机见他进来，动作微顿：“怎过来了？”
魏无羡：“啊……嗯，就……过来瞧瞧……”呸！瞧什么？！不就是想看看你走了没，气消了没！纵使腹稿打了千百遍，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魏无羡，你何时变得这般畏首畏尾了？！
蓝忘机：“嗯。”
魏无羡尴尬地轻咳几声，试图转移话题：“蓝湛，你何时学会做饭的？真没想到，”他故作轻松地调侃，“难道云深不知处还教这个？”
蓝忘机手下动作未停：“非也。”
魏无羡：“嗯？”
蓝忘机：“自学。”
——为你而学，为你而做。
至于缘由……
当年听学，蓝忘机便时常听闻魏无羡抱怨蓝家饭菜寡淡无味。有时是当面直言，有时是他与旁人笑闹吐槽时，恰巧落入自己耳中。
后来，在魏婴身陨的漫长岁月里，蓝忘机曾行至一处小镇。镇上一位妇人日日为晚归的丈夫备好热饭。他不解其意，妇人温言解释：“有了牵挂，关心的人便不会总在外面游荡了。”
自那以后，蓝忘机便动了学庖厨的心思。他想，若有一天，魏婴能回来，若自己能将他带回云深不知处……那么，至少不必再让他忍受蓝家的清汤寡水。或许……或许这云深不知处的烟火气，也能成为他愿意归来的一个念想。
可惜，这一等，便是十三年。
如今，能亲手为眼前这个时期的魏婴做一顿饭，竟也成了圆他一个迟来的心愿。
魏无羡：“……”
魏无羡全然不知这背后的万般思量。他只知道，眼前这个蓝忘机，真真是……无所不能！
——蓝湛！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