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质(六)

天色像被稀释过的蓝墨水,薄雾浮在空气里,给梧桐叶镀上一层毛玻璃般的柔光。

零带着耳机,侧头看逍遥——白发被编成一条长辫,垂到肩胛下,随着步伐轻轻拍击背脊,像一条安静的白蛇。

两人穿着同系运动装:零是深墨,逍遥是月灰。鞋底踏在人行道红色透水砖上,“嗒、嗒”,节奏均匀,惊不起早起的麻雀。

环卫工人的竹扫帚划过地面,“沙——沙——”落叶被堆成小丘,混着夜雨残留的潮味。

前方路口,背着书包的高中生啃着包子喝着豆浆冲过斑马线,书包侧面的铝制水壶“哐当”晃,穿工作制服的女生踩着共享单车,车篮里的包包被颠得点头。

逍遥呼气,白雾在唇前散开,零侧目,声音低却稳:“再两公里,到河边栈道就折返。”

逍遥“嗯”了一声,抬腕看表。

……

栈道木条被太阳晒出淡淡的柏油味,河面浮着一层碎银,偶尔有拖船“呜——”地一声,像从很远的地方打了个哈欠。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椅背被晨露浸得微凉。逍遥的目光落在河心那艘斑驳的运沙船上,看它慢吞吞地挤碎自己的倒影。

“阿零,”他先开口,声音被风削得轻薄,“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随便。”零答得习惯性。

“嗯。”逍遥应了一声,少了往日那种上扬的尾调,也没有“随便我可不会做哦”的打趣。

零侧头,忽然觉得身旁空了一块——明明人就在,却像全息投影被调低了亮度。他下意识往中间挪,肩膀贴上肩膀,温度隔着运动衣透过来,带着晨跑的余热。

不够。零伸手,覆在逍遥的手背,体温才终于真实流动——确实在,确实活着,只是缺了那一点跳脱的火花。

逍遥没动作,像一条疲惫的河流暂时停靠堤岸。

河风继续吹,吹得额前白发零星散落。

“……回家吧。”

逍遥轻轻“嗯”了一下,眼帘半垂,像把未说出口的叹息折进睫毛。

浴室里氤氲的水汽还未散尽,早餐的牛奶杯底残留一圈浅浅的奶膜。

逍遥把空盘放进水池,冲掉指尖的泡沫,顺手抽了张厨房纸擦干。

“阿零,”他回头“我们待会儿去商场吧。”

零正把牛奶盒往垃圾桶丢,闻言侧头:“下午不去公园吗?”

“先逛商场。”逍遥顿了顿,补一句,“公园……等太阳低一点再去,我的眼睛受不了。”

“好。”零没多问,合上冰箱门,发出轻闷的“砰”。

阳台的风带着上午特有的干爽。逍遥坐在藤编矮凳上,把垂到腰际的长发拨到胸前,手指一挑,发辫解散,银白像瀑倾泻。乌木梳穿过发丝,一下、两下,节奏慢得像在梳理一段旧时光。

梳到最后一绺,他忽然停住,把黑色发绳递到零手里:“阿零,你帮我在发尾扎一下——大概在肩胛骨下方那个位置。”

零接过发绳,指腹蹭到逍遥的掌心

“不结成辫子吗?”他低声问,同时用手指比了比长度——

“不适合。”

零绕到他身后,他先用掌心拢住所有发丝,向下滑到逍遥描述的位置,指缝收紧,像抓住一条刚出水的银蛇,再把发绳套上去,绕两圈……

扎完,零的指尖没立刻离开,而是顺着发束往下滑,停在尾端,再缓缓松开。

……

零垂眼,看自己被牵住的右手——逍遥的指节修长,稳稳扣在他虎口处。商场顶灯洒下,银发与黑衣交错,引得不时有人侧目,又不敢久看。

“要买衣服吗?”零低声问。

“嗯。”逍遥头也不回,拉着他绕过一排排黑灰蓝的极简货架,那些剪裁利落的西装、夹克在他余光里连停顿都没获得。

“你不是一直喜欢新中式吗?”零说,“去瞧瞧。”

展区入口挂着宽幅水墨帘,青绿山水在布料上晕染,像把一整座夏天搬进了空调房。木色衣架错落,棉麻、提花、暗纹织金在灯带下泛着低调的光。逍遥的灰眸扫过一排排阔袖长衫,终于在某处停住——

“那件麂皮大衣不错。”他抬了一下下巴。

零顺着望去:暗红麂皮,立领盘扣,暗线绣着竹叶纹,古典与利落各居其半。

逍遥的“死灰”眼底果然亮了半度。他伸手抚过衣料,指腹陷入柔软的短绒,确认质感后,才回头冲零弯了弯眼尾:“阿零,我帮你选一件,好不好?”

零被他看得微怔,喉结动了动,最终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声音未落,逍遥已挑开另一侧衣架,指尖掠过月白、墨灰、藏青……

试衣间门口的帘布“唰”地合拢,顶灯自动亮起,白光打在深青麂皮上,泛起一层暖绒。零抬手,指腹先触到立领内侧的软绸衬里,再顺着盘扣一路下移——金属扣头冰凉,像一枚被岁月磨亮的星。

帘外,逍遥的声音隔着木板透进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先穿那件竹叶暗纹的,袖口别拉满,留两指。”

接待员小姑娘热情得耳根发红,连声附和:“对对!那件深青特别显白,您男朋友眼光真毒!”

零把双臂伸进宽袖,肩线一落,整件大衣像为他量身而生——腰节微收,下摆及膝行动间轻晃,暗绣的竹叶便若隐若现,仿佛风过竹林,影随身动。

帘布再拉开时,逍遥正倚在雕花椅子上,目光投过来,灰眸里那抹“亮了一度”的光瞬间又跳半格。他没说话,只抬眉,眼尾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落地镜里,零的肩背被立领衬得愈发挺拔,深青袖口微敞,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古意与锋利并存,像一柄收入锦鞘的剑,安静却挡不住寒芒。

逍遥起身走上前,指尖替他把左侧衣领翻好,声音低而认真:“端庄,但不死板,好看,也不浮夸。”他顿了顿,眸色微垂,“就是它了?”

零望向镜中并身而立的两人,最终只轻轻“嗯”了一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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