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前夕(三)
不多时,刺痛从瞳孔最深处炸开,像有人把碎冰直接塞进视网膜。
零想闭眼,可眼皮被冷光钉得发僵,只能直勾勾盯着那盏无影灯。
灯芯里仿佛藏着一条裂缝,裂缝后有一线极黑的隧道,隧道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十岁的自己赤足奔跑,每一步都踩在碎玻璃上,记忆像单纯的碎片涌入他的大脑,一个实验人员将幼年的他放在桌子上坐下,手掌摊开来,一颗甜甜的粽子糖……周围的设备像是退到了上个世纪。
“瞳孔收缩,0.5 毫米。”
记录员的声音像钝刀划过玻璃。
零听见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那声音逐渐变成蚂蚁啃噬骨头的回响。
脊椎开始发麻,电流沿着神经末梢一路劈啪作响,
实验室的门再次滑开,冷气灌进来。
新进来一个研究员,他脚步极轻,像猫落在雪上。
他停在零的左侧,俯身时,防护面罩里那双眼睛亮得异常——漆黑瞳仁外圈泛着一圈淡金,像日食时的日冕——那好像是美瞳?
零在混沌里仍捕捉到那抹金色。
金色眼睛的主人抬手,指尖悬在零的脸上方,
没有触碰,却像量体裁衣般丈量他的痛苦。
“很好。”
那人低声说,嗓音被口罩滤得发闷,却带着奇异的愉悦,
随后,他在记录板上画了一个红色对勾,
对勾的尾巴拖得很长,像一柄弯镰。
下一秒,痉挛来了。
零的身体猛地弓起,束带勒进手腕,
骨骼发出沉闷的裂响,仿佛有人把每一节脊椎重新插进新的榫槽。
喉咙里挤不出声音,只有呼吸机嘶嘶地替他喘息。
世界在视野里碎成千万片白光,
白光里浮出逍遥的脸——
又是那熟悉的阳光小道,逍遥屁颠屁颠的跟在零的身后……不对,他想起来了,那天逍遥根本没有那副模样…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双手环胸,默着声音跟在他的身后,那时他手里并没有那柄剑,手里喜欢带着那串佛珠,对人总是高高在上,一副不在意,叼着一根从路边扯的狗尾草,是不情愿的跟着他。
画面骤然熄灭,再睁眼时。
不是疼,而是被拆散后重新缝合的错位感。
他试着动了动指尖,发现束缚带已经松开,
只剩手腕处两道青紫的勒痕,像被烙上的编号。
“体征稳定,很成功现在应该可以投入生产。”
有人宣布,声音遥远得像隔着一层雨幕。
零缓慢地侧头,看见那位金色眼睛的研究员仍站在原处,目光像欣赏一件刚完工的瓷器。
门被打开,牛马老板罕见地走进来,他在零旁边转了一圈,跟那个“金眼睛”说了一会,然后向零走过来,开了一瓶公司研发的黄牛饮料,这个饮料的功效能让人保持精神和体力奋发的状态,当然也会失去理智。
“来,喝这个。”
……
零睁开眼,鼻腔里先涌进熟悉的淡淡檀香味。
窗帘只拉了一半,晨光像一条柔软的缎带,铺在他锁骨上。
没有无影灯,没有呼吸机,只有耳边轻而平稳的呼吸——
逍遥侧躺在他身边,半张脸埋在他肩窝里,睫毛在晨光里投下一撮毛茸茸的阴影。
零下意识去摸自己的手腕。
没有勒痕,没有针孔,皮肤干净得像从未被针头亲吻过。
他撑着床想坐起,身体却先给出答案——
肌肉轻盈得近乎失重,心跳缓而有力,像有人替他换了一颗崭新的引擎。
那不是噩梦后的虚脱,而是被重新校准后的……满电。
“——”
身边人含糊地出声,嗓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
一条胳膊顺势揽过他的腰,逍遥把脸埋得更深,鼻尖蹭过他的耳后,低低地补了一句:
“很开心……”尾音黏糊。
零僵了僵,终究没把人推开。
他努力回忆昨夜——
记忆像被剪断的胶片,断口处闪着雪花噪点。
再往后,就是自家门口“嘀”的一声电子锁。
谁送他回来的?老板。
记不清了。
“嗡——”
手机在床头柜震动。
零伸臂捞过来,屏幕上是牛马老板发来的消息:
【辛苦了,放你三天假。】
【好好休息,别乱跑。】
末尾还附一个笑脸,像给一把刚保养完的枪贴上“保修”标签。
零盯着那行字,指腹悬在屏幕上方,忽然觉得讽刺。
工具人也能休假?真罕见。
他侧头,看见逍遥嘴角还留着一点牙膏泡沫干掉的痕迹——刷完牙就直接爬上床?
零用拇指轻轻蹭掉那点白渍,零把手机扣回桌面,重新躺平。
窗外麻雀叽喳,阳光一寸寸爬上被子,像替他盖上一张新的“三天使用权”。
零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天。
七十二小时。
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工作久了,一停下来就觉得索然无味,只有拼命的工作,她才觉得自己是正常的。
门“咔哒”一声合上,逍遥的就被零这么无情的赶去上班了。
偌大的客厅瞬间被抽成真空,只剩空调出风口的低鸣。
零站在餐桌旁,手里还拎着逍遥临走前塞给他的那袋手工吐司——
“冰箱里还有一盒牛奶,你自己可以煎个鸡蛋,哦,还有黄油,午餐也不许再瞎凑合。”
那人用命令的语气,却顺手替他把领口翻好。
零低头咬了一口吐司,没说话,算是默认。
电视遥控器就在茶几上,零连看都没看。
他对那些吵闹的综艺与无休无止的广告免疫。
倒是逍遥上周从老宅搬来的那套青瓷茶具,静静躺在茶几中央。
杯壁薄得透光,像一泓凝固的春水。
零半蹲下来,指尖悬在杯沿上方三毫米,终究没敢落下去。
那是逍遥的“宝贝”,自己要是磕了碰了,那人又得碎碎念一整晚了。
他收回手。
午餐还是失败了。
零把鸡蛋边缘煎成焦炭,水煮鸡胸撕得七零八落,最后干脆拌进酸奶里。
味如嚼蜡,他却面不改色地吃完,像完成某项任务。
洗碗时,水流声盖过窗外蝉鸣,也盖过他心底那点隐约的焦躁。
逍遥不在,屋里安静得过分,连冰箱的嗡鸣都像在提醒:
“你一个人。”
于是零出门。
他没开车,罕见的没有穿着连帽衣。
目的地是城南那片老公园——
周末的上午,连遛弯的大爷都不肯来,只有风穿过悬铃木,
把鸟叫声吹得七零八落,又轻轻拼回去。
零沿着碎石小径走,鞋底碾过枯叶,发出细碎的脆响。
阳光被树冠切成一块一块,落在他的肩头,像些微烫的补丁。
他在长椅坐下,背挺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搭在膝盖上。
一只灰喜鹊蹦到椅背上,歪头打量他。
零与它对视三秒,喜鹊扑棱飞走,
翅尖掠过他的帽檐,留下一阵细小的气流。
他掏出手机,屏幕干净得只有几条系统推送。
逍遥的聊天框安静置顶,最后一条是十分钟前发来的:
【无聊的话就去外面走走,记得晒会儿太阳,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像气血不足,等复查去的时候,去抓点中药补补,还有别蹲树荫里装蘑菇有虫子。】
零拇指悬在屏幕上方,半晌,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发完又觉得太生硬,补了一个系统自带的太阳表情。
不到两秒,逍遥回了个“摸头”的动图——
一只白猫被揉得眯起眼,耳朵往后飞机状。
零盯着那只猫,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像薄冰裂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纹。
远处忽然传来孩童的笑闹,零眉心微蹙,
起身朝更僻静的湖边走去。
湖面漂着几片睡莲,一只红蜻蜓停在叶心。
零在岸边站定,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挡了挡太阳。
阳光把影子投在草地上,细长一条,像被抽掉骨头的孤独。
此刻,风掠过湖面,带起一圈圈涟漪,
蜻蜓不见了,只剩被揉皱的水光。
零低头,用手机拍了一张湖面的照片,
发给逍遥。
发完,他把手机塞进兜里,
双手插进外套口袋,沿着湖边慢慢走。
鸟鸣高高低低,一声又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