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界
东海城的雨总是带着咸腥气,像被打翻的鱼露罐子。唐舞麟缩在窗沿下数雨点,指腹碾过木框上凹凸的刻痕——那是他去年量身高时划的,如今指尖已经能轻松越过那条线。
“小麟,该吃饭了!”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混着葱花饼的焦香飘过来。
他应了声,起身时眼角余光瞥见天边有道流光。不是晚霞那种温吞的橙,是淬了火的金,拖着长长的焰尾砸向城外的紫萝山脉。像有人在天幕上凿了个洞,把熔化的星辰倒了下来。
“娘,你看天上!”他扒着窗棂大喊,可等母亲擦着手跑出来,那道光已经没了踪迹,只剩被染成淡绯色的云层,像块被揉皱的胭脂帕。
“傻孩子,看花眼了吧。”母亲笑着揉他的头发,掌心的温度带着面粉的粗糙感,“快吃饼,凉了就硬了。”
唐舞麟咬着饼坐回桌边,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西方。那道流光坠地时的轰鸣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像有什么东西顺着空气钻进了他的骨头缝。
晚饭桌上,父亲说起明天武魂觉醒的事,语气里带着期待。“咱们家虽说普通,但说不定小麟能觉醒个好武魂,以后进史莱克学院,光宗耀祖呢。”
母亲给他夹了块红烧肉:“别给孩子太大压力,平平安安就好。”
唐舞麟没说话,只是把肉埋在米饭里。他不太懂什么光宗耀祖,只知道隔壁王婶家的儿子觉醒了蓝银草,被镇上的武魂师学徒班收走时,王婶哭得稀里哗啦,说以后再也不用卖菜了。
夜里他睡得不安稳,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自己。不是父母查寝时的温柔目光,是种很古老的注视,像埋在地下千年的玉,突然睁开了眼。
他猛地坐起来,黑暗里,房间的景象在他眼里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熟悉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床头堆着没看完的《东海异兽志》,封面上的蛟龙尾巴卷着浪花。
另一半却陌生得可怕:同样的房间,墙壁上却爬满了银色的纹路,像冻结的闪电。月光变成了淡紫色,落在书页上,那些印刷的字迹全都活了过来,蛟龙的鳞片在纸上一张一合,吐出细小的白雾。更诡异的是,他看见自己的身体里,有无数光点在缓缓流动,顺着血管的轨迹,最后汇入心口处一团朦胧的光晕。
“鬼啊!”他捂住眼睛缩到床角,牙齿打颤。可等他再偷偷掀开一条缝,那诡异的景象又消失了,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有窗外的风声比平时急了些。
是做梦吗?他掐了把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第二天一早,武魂觉醒仪式在镇中心的武魂殿分殿举行。唐舞麟跟着同龄的孩子排队,手心全是汗。前面的胖小子觉醒了铁锤武魂,被觉醒师夸有力量天赋,乐得直蹦。轮到他时,金色的觉醒阵纹在脚下亮起,温暖的能量顺着经脉游走。
“集中精神,感受体内的武魂。”觉醒师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声音洪亮。
唐舞麟闭紧眼睛,可预想中的武魂并没有出现。没有武器,没有兽影,甚至连最常见的蓝银草都没有冒出来。觉醒阵纹的光芒渐渐黯淡,最后像烧尽的烛火般熄灭了。
络腮胡皱起眉:“再试一次。”
第二次,还是一样。阵纹亮起又熄灭,他的手心空空如也。
“唉,废武魂吗?”后面有人小声议论。
唐舞麟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低着头快步跑出殿门。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路过杂货店时,看见玻璃柜里的铜镜,他鬼使神差地停下来。
镜子里的他,和平时没两样。可就在他眨眼的瞬间,镜中的景象突然变了——镜里的“唐舞麟”身后,浮现出一片模糊的星空,无数星辰在缓缓旋转,而他自己的身体里,那些银色的光点正顺着某种轨迹流动,心口的光晕比昨晚更亮了些。
他吓得后退一步,撞翻了门口的竹筐。杂货店老板骂了句“小兔崽子”,他却像没听见似的,跌跌撞撞往家跑。
他没有武魂。他看见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回到家,父母看出他脸色不对,问起时,他张了张嘴,却把话咽了回去。要是说自己能看见奇怪的纹路和光点,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中了邪?王婶家的狗前阵子疯疯癫癫,被兽医说是中了邪,最后打死埋了。
“可能……武魂还没睡醒吧。”他含糊地说,扒拉了两口饭就回了房间。
关上门,他坐在床边,试着集中精神。果然,那双“眼睛”又出现了。房间的墙壁在他眼里变成了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交错的木筋;桌上的青瓷碗,碗壁上有细密的冰裂纹,像极了某种文字;窗外飞过的麻雀,羽毛下的血管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气流顺着翅膀的弧度流动。
这到底是什么?他想起《东海异兽志》里写过,有些天赋异禀的人能看见灵气,难道……
他试探着伸出手,对着桌上的空碗。在那双“眼睛”的视角里,有细微的光点正从指尖溢出,落在碗沿上。他集中精神想让光点多些,心口那团光晕突然发热,指尖的光点瞬间变密,像撒了把碎星。
“啪嗒。”空碗突然裂开一道缝。
唐舞麟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普通视角里,碗还是好好的,可在另一重视角里,那道缝正泛着淡淡的银光,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或许不是诅咒,而是某种……能力?
接下来的几天,唐舞麟像揣了个秘密的贼,白天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学、帮家里干活,晚上就关起门研究那双“眼睛”。他发现只有在集中精神时才能切换视角,而且每次切换后都会觉得头晕,像跑了几里地似的。
那天他帮父亲去码头送鱼,路过紫萝山脉的山口时,双重视角突然不受控制地切换起来。普通视角里,山口只有乱石和杂草;另一重视角里,却有一道肉眼难辨的光带顺着山脉的走向蜿蜒,像条沉睡的银色巨蟒。而光带的源头,正是那天流光坠落的方向。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上来。他看了看天色,离父亲收工还早,便攥紧衣角钻进了山林。
越往山里走,双重视角的差异越明显。普通视角里的树木,在另一重视角里布满了发光的脉络,地面的落叶下,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蠕动,像一群透明的虫子。空气里漂浮着更多光点,吸入肺里,带着点清甜的凉意,让他头晕的症状都减轻了些。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在一片凹地前停住了。普通视角里,这里只有块黑黢黢的大石头,表面坑坑洼洼,像被雷劈过。可在另一重视角里,那块“石头”正散发着璀璨的金光,无数细密的纹路在表面流转,像活过来的星河。更惊人的是,石头里包裹着一截白骨,指节分明,仿佛刚从什么生物手上截下来的,却透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那天坠落的流光,就是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指尖刚触到石头表面,一股磅礴的力量突然从石头里涌出来,顺着指尖钻进他的身体。双重视角瞬间重叠,他看见自己的血管里奔涌着金色的光流,心口的光晕暴涨,像被点燃的太阳。
“呃啊——”剧痛让他蜷缩在地,意识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天旋地转。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无边无际的战场,断戟插在染血的大地上,有巨人顶天立地,身躯崩碎时化作漫天星辰;有穿着古装的人在星空下打坐,周身环绕着日月;还有……一片猩红的宇宙,无数星球像弹珠般碎裂,有人提着剑站在尸山顶端,侧脸的轮廓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九域不灭……兵戈不止……”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贴着骨头在说话。他想睁开眼,却发现眼皮重得像粘了铅。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退去。唐舞麟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那块黑石头已经不见了,原地只留下一截白骨,静静躺在青草里。
他撑起身子,双重视角再次清晰起来。这次他清楚地看到,白骨上的纹路正一点点剥离,化作金色的光点钻进自己的身体。每钻进一点,心口的光晕就亮一分,身体里那些原本零散的光点,开始顺着某种规律流动,像被编排好的队伍。
“一转餐霞……”一个陌生的词汇突然跳进脑海,像是与生俱来的记忆。他下意识地按照那股记忆引导光点,吸气时,空气中的光点顺着鼻腔涌入,在体内化作温热的气流,顺着经脉游走一周后,汇入心口的光晕。
原来这就是修炼?他愣住了。那些光点,就是书里说的灵气?
他试着再吸一口气,这次更熟练些。气流在体内流转的速度快了些,像小溪汇成小河。他能感觉到身体变得轻盈,刚才被石头砸中的后脑勺也不疼了。
直到夕阳把山林染成橘红色,他才想起该回家了。临走时,他想把那截白骨带走,可指尖刚碰到,白骨就化作点点金光,彻底融入他的身体。心口的光晕轻轻一颤,像吃饱了的猫。
回到家时,父母正急得团团转。唐舞麟编了个迷路的借口,被父亲数落了几句,却没多问。晚饭时,他发现自己的胃口变好了,吃了三个葱花饼还觉得饿,母亲笑着说他长身体,又去厨房给他煎了两个鸡蛋。
夜里,他坐在床上修炼。餐霞境的感觉很奇妙,每次呼吸都像在吞饮霞光,体内的气流越来越凝实,像条温热的小蛇。他切换到另一重视角,看见自己周身环绕着淡淡的光雾,心口的光晕已经凝成了蚕豆大小的光球,正缓缓旋转。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变冷了。
不是冬天的那种冷,是带着血腥味的冰寒,像刚从冻库里拖出来的屠刀。唐舞麟猛地睁眼,看见窗边站着个穿白衣服的青年。
那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眉眼清俊,像画里走出来的书生,手里还拿着一卷用红绳系着的书。可他的白衣服上沾着点点猩红,嘴角也挂着血迹,笑起来时,血腥味就更浓了。
最让唐舞麟头皮发麻的是,这人的脸,和他照镜子时看到的自己,像得不能再像。只是对方的眼神更深,像藏着一片结冰的湖。
“小家伙,别怕。”青年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是来害你的。”
唐舞麟缩到床角,抓起枕头当武器:“你是谁?怎么进我房间的?”
青年往前走了两步,明明隔着几步远,唐舞麟却觉得对方的气息压得自己喘不过气。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漫天战火,看到了崩塌的星球,看到了无数张模糊的脸在哭嚎。
“我叫姬钰莹。”青年虚虚伸出手,像是想碰他的头,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来自大周宇宙,是那里的太子。”
他顿了顿,嘴角的血迹随着笑容绽开:“当然,对你来说,我还有另一个身份。”
“什么?”唐舞麟的声音都在抖。
“我是前世的你。”
姬钰莹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在唐舞麟脑子里炸开。他想起白天在山林里听到的声音,想起那些破碎的画面,想起那双和自己几乎一样的眼睛。
“不……不可能!”他摇头,“你骗人!”
“是不是骗人,你心里清楚。”姬钰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有金色的光点滑落,“你没有武魂,却能看见‘域’,能修星力,因为你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体系。你的根,在九域战场,在轮回之外。”
他抬起头,眼底的冰湖泛起涟漪:“那块星辰骨,是无上者的遗蜕,也是打开你记忆的钥匙。它选中你,不是偶然。”
唐舞麟的脑子乱成一团麻。前世?九域?无上者?这些词像天书一样,可身体里流转的星力,心口的光球,还有眼前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都在告诉他,这不是梦。
“为什么……是我?”他小声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只是个想觉醒武魂的普通小孩,为什么要遇到这些?
姬钰莹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点苍凉:“因为轮回不休啊。”他往前走了一步,唐舞麟突然发现,对方是半透明的,像个幻影。
“九域不灭,兵戈不止。”姬钰莹的声音越来越低,身影也越来越淡,“我们输了太多次,这次……不能再输了。”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唐舞麟的额头。指尖的触感冰凉,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好好修炼,小家伙。”最后的声音像叹息,“等你到了灵台境,我们还会再见的。”
话音落下,姬钰莹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房间里的血腥味也散了,只留下窗台上的一缕月光,像他刚才没系好的衣带。
唐舞麟坐在床上,摸了摸额头,那里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他切换到另一重视角,看见自己的眉心处,多了个淡淡的印记,像片蜷缩的柳叶。
他不知道姬钰莹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九域战场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
他躺下,闭上眼睛,继续引导体内的星力流转。餐霞境的气流在经脉里缓缓游走,像在铺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窗外的风声又起,这次听起来,竟像是远方战场传来的号角。唐舞麟攥紧拳头,心口的光球轻轻跳动着,在双重视角的交叠中,泛着既属于这个世界,又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从一转餐霞,到那遥不可及的十八转无相。而这条路的起点,是东海城咸腥的雨,是星辰骨的余温,是前世书生带着血味的轻笑,和那句刻进骨髓的——
九域不灭,不死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