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泣
狼嚎谷的风,裹挟着血腥与硫磺的死亡气息,在嶙峋的巨石间尖啸盘旋,如同无数怨灵在哭嚎。李梦蝶策马狂奔,雪白的狐裘早已被溅起的泥泞和血污染成斑驳的暗红,猎猎翻飞在身后,像一面染血的战旗。朔风城的亲卫紧随其后,人人面色凝重,紧握兵刃,在这片刚刚经历屠戮的绝地中,神经绷紧到极致。
“殿下!前方有大规模战斗痕迹!戌族正在清扫战场!”一名在前方探路的亲卫疾驰回报,声音带着惊悸。
李梦蝶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那份来自窥心的绝望预警,此刻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灵魂深处,比风雪更冷!混乱、恐惧、濒死的哀鸣已经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弥漫在整个谷底的、浓稠如实质的死亡气息。而那道属于白承铉的意念,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加速!冲过去!”她厉声喝道,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急切而撕裂,完全不顾仪态。她狠狠一夹马腹,战马吃痛,嘶鸣着冲向前方那片被烟尘和血腥笼罩的区域。
绕过一块如同小山般矗立的巨石,炼狱般的景象骤然撞入眼帘!
狭窄的谷底,已是一片修罗场。破碎的圆盾、断裂的兵刃、倒毙的战马、以及……无数穿着玄甲的残破躯体,层层叠叠,被巨石砸扁、被利箭洞穿、被冰雪半掩。暗红的血液在冰冷的石缝间蜿蜒流淌,冻结成狰狞的冰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铁锈与内脏破裂的腥甜气味。
一队队戌族士兵,正如同秃鹫般在尸堆中游弋,冷漠地翻检着,用弯刀给尚未断气的義军士兵补上最后一击,搜刮着值钱的物品。他们的狞笑和粗鄙的呼喝,在这片死寂的坟场中显得格外刺耳。
而在谷地最中心的位置,一个巨大的、由数块房屋般大小的巨石堆叠而成的“坟冢”,如同地狱的祭坛,沉默地矗立着。巨石之下,隐约可见被碾压得不成形状的玄甲碎片和血肉模糊的肢体残骸。阿史那鹰正得意洋洋地站在一块较高的巨石上,指挥着手下清理战场,脸上带着残忍的满足。
“白承铉——!”
李梦蝶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座巨石坟冢上!她清晰地“听”到,那微弱到几乎消散的意念,正是从这巨石之下,如同游丝般顽强地透出!那意念中,是深入骨髓的剧痛,是意识模糊的混沌,是濒临深渊的虚弱,却依旧残留着一丝……不甘熄灭的微弱火种!
巨大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眼前一黑,几乎从马背上栽倒。她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她强行清醒。
“杀!一个不留!”李梦蝶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从未有过的、属于帝国公主的威严与杀伐!她猛地抽出腰间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短匕——那是父皇李君尧赐予她的护身之物,此刻却闪烁着决绝的寒芒!
“保护殿下!杀光戌狗!”朔风城的亲卫们早已目眦欲裂,看到同袍惨状,胸中怒火瞬间被点燃!他们如同猛虎下山,怒吼着策马冲向那些猝不及防的戌族士兵!
战马嘶鸣,刀光剑影!狭小的谷底瞬间再次爆发出惨烈的厮杀!朔风城亲卫带着为同袍复仇的怒火,战力惊人,一时间竟将人数占优的戌族士兵杀得措手不及,人仰马翻。
李梦蝶却对身边的厮杀置若罔闻。她翻身下马,脚步踉跄却无比坚定地冲向那座巨石坟冢!风雪灌入口鼻,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喉咙,她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座吞噬了他的巨石!
“白承铉!你撑住!我来找你了!我来找你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声音破碎沙哑,带着哭腔,在混乱的战场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清晰。
她冲到巨石堆下。这里,巨石相互挤压、堆叠,形成了一些狭窄的缝隙和空隙。那微弱的气息,正是从其中一道最深的缝隙中渗出。
李梦蝶转回头,目光死死锁定在那道缝隙上。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此刻变成了挖掘的工具。锋利的岩石边缘瞬间割破了她的指尖和掌心,鲜血涌出,染红了冰冷的石头和冻土。十指连心,剧痛钻心,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疯狂地扒着、挖着!
“白承铉!你答应过我!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在这里!”她一边挖,一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着血水滴落在冰冷的石头上,迅速冻结。
一块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她的手腕,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涌出,她却只是闷哼一声,用另一只手继续!她的狐裘被尖锐的岩石勾破,沾满了污泥和血渍,发髻散乱,脸上血泪交织,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帝国明珠的倾国倾城?此刻的她,只是一个为了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而彻底疯狂的少女。
她的血,一滴滴渗入冰冷的石缝。她的泪,一滴滴落在冻结的泥土上。
然而,碎石坚硬如铁,缝隙深邃狭窄,仅凭她血肉模糊的双手,进展微乎其微。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一点点吞噬她狂热的信念。十指的剧痛、失血的眩晕、以及那缝隙深处越来越微弱的生命气息,几乎要将她压垮!
“不……不行……我挖不开……我挖不开啊!”她终于崩溃地哭喊出来,声音充满了无助与绝望,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
那巨石堆叠的黑暗缝隙深处,极其微弱地,传来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
紧接着,是几不可闻的、如同砂砾摩擦般的、破碎的气音:
“…谁…谁在…吵……”
这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如同惊雷在李梦蝶耳边炸响!
“白承铉!是我!是梦蝶!你听见了吗?白承铉!”李梦蝶浑身剧震,如同被注入了最强的力量!那份微弱的回应,瞬间点燃了她濒临熄灭的希望!她猛地意识到,仅靠她一人,根本无法在死神手中抢回他!
“来人!快来人啊——!他在这里!他还活着!快救他!快帮帮我!!”她猛地回头,对着外面浴血奋战的亲卫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她的声音因为激动、恐惧和极致的用力而彻底嘶哑、变调,不再是命令,而是带着哭腔的、最无助也最迫切的哀求!那双蕴藏着破碎星河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泪水、血污与最卑微的恳求,死死地望向最近的亲卫!
正在与戌兵厮杀的亲卫队长,正一刀砍翻敌人,猛地听到公主那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求救,心头巨震!他从未听过公主发出如此绝望无助的声音!他立刻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保护殿下!分一队人挡住戌狗!最强的几个,跟我来!救人!!”队长厉声咆哮,一刀逼退面前的敌人,不顾一切地带着几名最强壮的亲卫,如同疯虎般冲开阻拦,扑向那座巨石坟冢和李梦蝶!
“殿下!您的手!”一名冲过来的亲卫看到李梦蝶那双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手腕和手指,倒吸一口冷气。
“别管我!快!撬开这些石头!他在下面!他还活着!小心!小心别伤到他!”李梦蝶语速飞快,声音颤抖,她让开缝隙的位置,但身体依旧紧贴着冰冷的巨石,目光死死盯着缝隙深处,仿佛她的目光能穿透巨石,维系着那缕微弱的生机。“白承铉!撑住!他们来了!我们马上救你出来!撑住啊!”她对着缝隙嘶喊,既是给白承铉听,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亲卫们看到公主那双惨不忍睹的手和她眼中不顾一切的疯狂,再无疑虑。他们用战刀、用撬棍,甚至用肩膀,拼尽全力,怒吼着,一寸寸、艰难地挪开那压在生命之上的沉重巨石。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缝隙深处传来白承铉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闷哼。那声音如同钝刀割在李梦蝶心上。
当最后一块压在他双腿上的巨石被艰难移开一条缝隙时,那双腿的惨状让见惯了生死的亲卫也瞳孔骤缩,面露不忍。李梦蝶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扭过头,胃里翻江倒海,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心痛得无法呼吸,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救援。
“担架!快!小心点!”亲卫们经验丰富,配合默契,小心谨慎地将白承铉从冰冷的石缝中拖出。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得如同冰块,双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破碎的玄甲深深嵌入皮肉。那副布满裂痕的玄铁面具,依旧死死扣在脸上,边缘的变形部分深深嵌入了皮肉,看起来触目惊心。
李梦蝶立刻脱下自己早已污损不堪的狐裘,颤抖着,轻柔地盖在他冰冷残破的身体上,试图留住一丝微弱的温度。她跪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不顾自己手腕的剧痛,伸出那双同样冰冷、同样布满伤痕的手,紧紧握住他那只还算完好的、却同样冰冷刺骨的手。她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仿佛要将自己生命的火焰渡给他。
“撑住…白承铉…求你…撑住…”她俯身在他耳边,一遍遍地、用尽所有力气呼唤着,声音嘶哑破碎,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他的面具上,又滑落下去,混合着血污。
白承铉的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侵袭下,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灭。他无法回应,只能模糊地感觉到手上那一点微弱却执着的温暖,和耳边那带着哭腔、如同魔咒般不肯停歇的呼唤。这温暖和呼唤,像一根坚韧的丝线,死死地拽着他不断下坠的灵魂,不让他彻底沉入那无边的黑暗深渊。
朔风城的亲卫们迅速用临时制作的简易担架,小心翼翼地将白承铉抬起。李梦蝶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担架旁,她的手指始终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目光片刻不离他那张被裂痕面具覆盖的脸。仿佛只要她一松手,一眨眼,他就会再次消失。
风雪依旧在狼嚎谷中凄厉地呜咽着,卷起地上的血污和残雪。来时决绝的队伍,此刻带着沉重的伤者和牺牲者的遗体,踏上了归途。
李梦蝶一步一步走在担架旁,风雪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却无法撼动她分毫。她的目光,从未如此刻般坚定。六年前,是他为她坠入火山深渊。六年后,是她将他从这巨石坟冢中挖出。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放手。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她都会握紧这只冰冷的手,用她所有的力量,将他从地狱的边缘,拉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