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境
天还未亮透,皇宫深处已是灯火通明。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少年天子李君尧凝重的侧影。他负手而立,面前巨大的地图上,北境的山川仿佛蛰伏的巨龙。狼山——那个朱笔圈出的、象征着惨败的墨点,刺目地烙印在地图上。“北境危急,忠义侯生死未卜。”李君尧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意已决,即刻发兵驰援。”殿下,白承铉单膝跪地,小小的身躯裹在沾染风尘的战袍里,肩头厚厚的绷带洇出暗红。他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的碎冰。“陛下!”他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急切,掷地有声,“臣请命率军出征!救父帅,平北乱!”李君尧转过身,目光落在白承铉身上,审视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你伤势未愈,朕本不欲你涉险,然……”他话语微顿,视线扫过站在一旁的李梦蝶,“然朕知你心意已决。也罢,朕准你所请。”“谢陛下隆恩!”白承铉重重叩首,绷紧的肩头牵动伤口,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李梦蝶上前一步。她小小的身影裹在华服里,显得格外安静,那双本该属于孩童的清澈眼眸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沉寂的专注。她很少主动要求什么,但此刻,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父皇,儿臣请命随行。”“胡闹!”李君尧眉头紧锁,带着父亲的威严,“战场刀剑无眼,岂是你一个小小女娃能去的地方?”他的呵斥里,裹着浓浓的、让李梦蝶前世梦寐以求的关切与保护欲。这份沉甸甸的父爱,是她今生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珍宝,也是她所有勇气的来源之一。“父皇,儿臣并非胡闹。”李梦蝶仰起小脸,目光沉静地迎上父亲担忧的眼。那份沉默寡言的底色让她的话更有分量。“儿臣……能感受到他人的心绪波动,或可分辨敌意忠奸。”她略去了前世带来的、过于复杂的解释,选择了更符合年龄的表达,但语气里的笃定不容置疑。“或可助承铉哥哥一臂之力。”她顿了顿,小小的手在袖中微微蜷紧,前世破碎家庭的冰冷记忆与今生白家给予的温暖画面交织。“况且,”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深埋心底对“失去”的恐惧,“白伯伯被困,白家……危难。儿臣……无法置身事外。”白家,是她的另一个“家”,是弥补她前世遗憾的重要拼图。李君尧看着女儿稚嫩却写满坚持的脸庞,那沉静眼神深处隐藏的执拗让他心头一软。他深知这女儿性子倔强,一旦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罢了……”他终是长叹一声,威严中透出无奈,“朕准你随行,但须谨记,万事听从安排,绝不可逞强任性,更不可擅离承铉左右!”“儿臣遵旨!”李梦蝶郑重地福身行礼,小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有一种沉静的坚定。她悄然松了口气,能守护她珍视的一切,冒险是值得的。白承铉望向她,眼中交织着浓浓的感激与更深的忧虑。此去凶险万分,但看着那张小小的、沉静如水的脸,他紧绷的心弦竟莫名地松了一分。她是他的小未婚妻,更是他理解中那个总带着一丝疏离感,却又异常可靠的小公主。她的坚持,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依靠。
三日后,风雪漫天。校场之上,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铁甲寒光闪烁,肃杀之气弥漫。高台上,白承铉一身略显宽大的银甲,腰佩长剑。寒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燃烧着火焰般的眼眸。“众将士!”他清越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少年将军初试锋芒的锐气,“北境告急!忠义侯被困狼山!我等此去,誓救父帅,平北乱,雪前耻!”“誓救侯爷!平北乱!雪前耻!”万千将士的怒吼汇成洪流,震得雪花四散。李梦蝶裹着厚厚的雪白狐裘,像一只沉默的小雪雀。她安静地站在白承铉身侧,小小的身影在浩荡军阵前显得微不足道。她望着台下黑压压的军阵,听着震天的吼声,前世关于混乱与破碎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闪过,带来一丝冰冷的颤栗,但很快被今生所拥有的一切——父皇的信任、承铉哥哥的守护、白家的温暖——所覆盖。她抿紧嘴唇,眼神沉静地望着北方。守护,是她今生唯一的执念。大军开拔,铁蹄踏碎冰雪,碾过冻土,如闷雷滚动,卷起千堆雪浪。李梦蝶与白承铉并辔而行。风雪扑面,刮得脸颊生疼。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崎岖的路和被风雪模糊的远方。“还好吗?”白承铉侧过头,声音在风声中有些模糊,带着关切。他知道她不像一般孩子那样爱闹,这份安静有时让他更担心。李梦蝶努力在狐裘里抬起小脸,被风吹得眯起的眼睛看向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嗯。不怕。”她顿了顿,补充道,“和承铉哥哥一起。”这句话包含了她所有的信任和决心。前世无人可依的孤独,让她格外珍惜今生能并肩同行的人。白承铉闻言,嘴角微扬,露出一丝笑意。前路凶险莫测,但身边这个安静却异常坚韧的小小身影,像风雪中一座沉默的灯塔,给了他一份奇异的安定和力量。
数日后,大军终抵北境。入目所见,断壁残垣,焦黑的土地上散落着折断的兵刃与染血的旗帜,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铁锈般的冰冷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狼山一役的惨烈,给这片土地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也像冰冷的针,刺中了李梦蝶心底关于“破碎”的记忆。白承铉勒马驻足,望着眼前疮痍,小小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自责、悲愤如毒蛇噬咬着他的心。父帅就在那险恶的狼山之中,生死不明……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决绝:“传令!就地安营!明日拂晓,兵发狼山!”“得令!”传令兵飞奔而去。李梦蝶安静地坐在马上,裹紧了狐裘。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更触目惊心。前世混乱的记忆碎片与眼前真实的破败重叠,带来一阵寒意。但她没有惊慌失措,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变得更加幽深,像结了冰的湖面。她的小手在袖中紧紧交握着,指尖冰凉。家……不能再一次破碎。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占据了她的脑海。她明白,必须赢,为了父皇给予的温暖,为了承铉哥哥的依靠,更为了守护那个让她感到完整的“家”——白家,和她所珍视的一切。夜幕降临,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白承铉与李梦蝶围在简陋的地图旁。跳跃的烛火在他们稚嫩却写满凝重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狼山……”白承铉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那个朱红圈点,眉头紧锁成川,“地势太险,易守难攻,我们须得小心行事。”“嗯。”李梦蝶轻轻应了一声,小脑袋专注地盯着地图上那些代表山峦的曲线。她的沉默并非无知,而是在思考。片刻,她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白承铉:“承铉哥哥,需要知道……他们的布置。”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能感觉到他人的情绪和……大概的方向。”她没有夸大其词,前世带来的敏锐和今生的能力结合,让她对人的“存在”和“意图”有模糊的感知。“让我试试……靠近些?也许能找到……薄弱的地方?”她提出这个建议时,小脸依旧平静,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这并非孩童的冒险冲动,而是基于自身能力评估后的、带着沉重责任感的提议。“不行!”白承铉几乎是低吼出声,斩钉截铁。他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大牵动了肩伤,疼得他脸色一白,冷汗瞬间浸出额角。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恐慌和不容商量的拒绝。“绝对不行!太危险了!那是敌营!不是儿戏!”他才十二岁,却要承受保护她的重担,这份压力因为她的提议而瞬间放大。她才九岁!他无法想象她落入敌手的后果。“承铉哥哥。”李梦蝶没有因他的激动而退缩。她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单薄却异常挺直。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因疼痛和焦急而苍白的脸,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前世磨砺出的、磐石般的坚韧:“我知道危险。但白伯伯等不了。每拖延一刻,危险就多一分。”前世眼睁睁看着“家”分崩离析的无力和绝望感,让她无法忍受再次经历的可能。“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我会很小心的,只远远地……感觉一下,找到路就回来。”她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孩童的天真幻想,只有沉静的权衡和孤注一掷的决心。“我们必须救出白伯伯。”这句话,是她所有行动的核心动力。白承铉望着她。她的眼神太沉静,太坚定,完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那里面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执念和……孤勇。这份超越年龄的冷静和决心,反而让他所有劝阻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了解她的“不同”,也深知她一旦下定决心,无人能改。“……罢了。”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压下去,声音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和沉重的无奈,“但你必须答应我,”他俯下身,双手按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听指挥,只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撤回!不准深入!不准冒险!否则,我立刻派人送你回京!”这是他最后的底线。李梦蝶感受到他双手传来的微颤和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无比郑重的笑容,仿佛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暖光:“嗯。我答应你。”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照着两张年轻却背负着沉重使命与复杂心事的脸庞。帐外,北境的寒风呜咽着,预示着前路的艰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