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对峙

夜色如浓墨泼洒,肆虐的风雪初歇,宫墙之上残存着一层薄霜,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银辉,仿佛为这座沉睡的皇城覆上了一层寒纱。琼华宫的角门悄然开启,一道纤细得过分的身影裹在厚重的斗篷里,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凛冽的夜色。李梦蝶每一次呼吸都在寒风中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雾,脚步虽极力放轻,却带着一种与八岁孩童身形不符的沉稳与目的性,如同雪夜中经验老到的猎手。袖中的羊皮卷轴被她的指尖死死攥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那薄薄的卷轴,此刻却似有千钧之重,承载着北境的血与火,以及她前世今生都未能摆脱的沉重。她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但这并非孩童的恐惧,而是深谙世事变迁、知晓今夜将彻底颠覆格局的凝重。她知道,此夜过后,乾坤或将倾覆。

李梦蝶灵巧地穿行于御花园的枯枝败叶间,避开冷宫森然的阴影,数次险险与巡逻侍卫擦肩而过,动作精准而高效,毫无孩童的笨拙与迟疑。终于抵达御书房紧闭的朱门前。值守的侍卫统领赵锋见到这风雪夜的不速之客,微微一怔,随即压低声音躬身:“公主殿下?”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这位年仅八岁的小公主,深夜独行,气息竟如此沉静。

“我要即刻面见父皇。”李梦蝶的嗓音带着一丝被寒风浸染的沙哑,却透着一种远超年龄的、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一种经历过破碎与沉默后淬炼出的决断。

“陛下尚在安寝,是否容卑职……”

“北境紧急军情!”李梦蝶霍然抬头,眸光锐利如刀锋,直刺赵锋眼底,那眼神里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洞悉利害的冰冷,“事关忠义侯,事关国本!”

赵锋被那目光中的寒意慑住,脸色骤变,不敢再有丝毫迟疑,立刻转身入内通禀。片刻,内侍尖细的声音传来:“陛下宣七公主觐见。”

李梦蝶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前世的疲惫与今生的重担一同压下,旋即推门踏入殿内。烛火在殿中摇曳不定,将皇帝李君尧身着便袍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显然刚从榻上被唤醒,眉宇间残留着倦意,眼神却已凝成一片沉重的冰湖。

“梦蝶,夤夜至此,所为何事?”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看着阶下跪着的幼小身影,那过分沉静的姿态总让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李梦蝶毫不犹豫地跪下,双手将那份染着风霜与血迹的羊皮卷高高奉上,动作流畅而郑重。“父皇,此乃白承铉九死一生带回的绝密军情,请父皇御览!”她的语调清晰平稳,毫无孩童的慌乱或邀功的急切。

李君尧接过卷轴,目光扫过其上密布的图形与文字,脸色骤然剧变,捏着卷轴的手指猛地收紧。“戌族布防图……兵部侍郎的私印?!”他低声重复,眼中的冰湖瞬间被点燃,化作熊熊怒火。

“父皇明鉴!”李梦蝶的声音响起,清晰而冰冷,字字如钉,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感,完全不像一个发现惊天秘密的八岁孩子,“兵部侍郎私通戌族,出卖北境军机!忠义侯大军被困狼山,粮草尽焚,亲卫……十不存一!”

“砰!”李君尧一掌狠狠拍在御案上,震得烛火狂跳:“来人!传玄甲卫!即刻封锁兵部侍郎府邸,一应人等不得出入!”他猛地转身,目光复杂地锁在李梦蝶身上,那里面翻涌着惊怒、了然,还有一丝深沉的痛惜与探究。“你……可曾想过,经此一夜,你那‘听心’之能,便再也不是深宫秘闻?”他刻意加重了“秘闻”二字,目光如炬,似乎想穿透这具幼小躯壳,看清里面那个灵魂的真实年龄。

李梦蝶垂首,纤弱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这几乎是这具身体本能的反应,但她的声音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漠然:“儿臣知晓。然此獠不除,北境永无宁日,白家冤屈难雪,父皇……亦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她省略了所有孩童式的辩解或情感宣泄,直指核心,冷静得令人心惊。

李君尧沉默良久,殿内只闻烛芯噼啪作响。最终,他缓缓颔首,喟然长叹:“你……长大了。”那叹息中带着千钧之重,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确认——他仿佛在对着她躯壳里那个早熟得惊人的灵魂说话。“只是此路艰险,往后……恐更甚从前。”

翌日早朝,金銮殿上。群臣屏息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不同寻常的凝重,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皇帝李君尧高踞龙椅,面色沉冷如铁,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扫过殿下每一张面孔。

“今日,朕有一桩祸国殃民之大案,要当廷明断!”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之威,直透人心。

兵部侍郎立于班列之中,面色竭力维持着镇定,然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惊惶,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昨夜,朕得密报一份。”李君尧举起那卷熟悉的羊皮卷轴,“此物,乃忠义侯之子白承铉,舍生忘死,从尸山血海的北境带回!”

“其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朝有人,勾结外敌戌族,出卖军国机密,致使我北境雄师惨遭伏击,损兵折将,忠义侯白定军……至今生死不明!”

死寂,如冰封的湖面笼罩了整个大殿。

“兵部侍郎!”李君尧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兵部侍郎浑身一激灵,噗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下!臣冤枉啊!此物定是奸人伪造!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可鉴,日月可表——!”

“忠心?”李君尧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那你告诉朕,为何戌族首领密信之上,赫然盖着你府中从不离身的私印?!”

“臣……臣从未……”

“还敢狡辩!”李君尧怒喝声震殿宇,“带人证!”

沉重的殿门轰然开启,两名侍卫抬着一副担架进来。担架上之人浑身浴血,伤痕累累,气息奄奄,正是拼死突围的白定军亲卫。

“此人,乃忠义侯帐下亲兵,以命相搏,携此铁证归来!”李君尧的声音冷彻骨髓,“你,将兵部侍郎如何勾结戌族,如何设下毒计,给朕一五一十地说来!”

那亲卫挣扎着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恨意,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兵部侍郎……假传军令……以粮草辎重为诱饵……诓骗侯爷率军入狼山绝地……戌族伏兵四起……侯爷身中数箭……粮草……被叛徒点燃……弟兄们……死战不退……尽数……”话音未落,已是气力不支。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兵部侍郎面无人色,抖如筛糠,涕泪横流地连连叩首:“陛下!这是构陷!是白家兵败失责,反咬忠良啊陛下!”

“构陷?”李君尧厉声冷笑,如同看着一个跳梁小丑,“那你给朕解释解释,昨夜玄甲卫从你府邸密室搜出的、与戌族往来的亲笔密信?!再解释解释,你官袍左袖第三粒盘扣之中,为何暗藏杀手专用的金鳞丝?!”

兵部侍郎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崩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你,认罪否?”李君尧的声音如九幽寒冰,带着终结的审判。

“臣……臣一时……鬼迷心窍……”他彻底瘫软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哀嚎。

“来人!”李君尧雷霆怒喝,“将此獠剥去官服,打入天牢!着三法司严审,查明同党,择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其家眷族人,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流徙三千里,永世不得返京!”

殿中死寂无声,群臣噤若寒蝉,无人敢发一言。李梦蝶静立在大殿侧方的阴影里,目光平静地扫过伏诛的仇敌,脸上看不出一丝属于八岁孩童的惊惧、兴奋或怜悯,只有一片经历过太多后沉淀下来的漠然与沉重。她知道,这仅仅是惊涛骇浪的第一波,前世的经历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平静之下往往暗流汹涌。

就在如狼似虎的禁卫上前拖拽兵部侍郎时,这穷途末路之人突然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他猛地扭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阴影中的李梦蝶身上,迸射出毒蛇般的怨毒,那目光仿佛要撕碎她幼小的伪装:

“是她!是那个七公主!是她这个小妖女惑乱圣听!她能窥探人心!她根本就是妖孽附体!陛下!您看看她!她不过八岁稚龄!如何能通晓这等朝堂军国机密?如何能洞察臣的隐秘?若非妖法邪术,岂能如此?!陛下!此乃亡国之兆!必诛此妖女以安社稷啊!”

大殿瞬间炸开了锅!无数道惊疑、审视、甚至带着恐惧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阴影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八岁,这个年龄本身,在此刻成了最有力的质疑武器。

“放肆!”李君尧龙颜震怒,拍案而起!

一片哗然与惊疑的目光聚焦下,李梦蝶缓缓自阴影中走出。她步履平稳,没有丝毫慌乱,走到大殿中央,迎着那怨毒的目光和满殿的审视,神色竟是出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厌倦。这平静,绝非一个八岁孩子所能拥有。

“你说我是妖女?”李梦蝶的声音清冽如冰泉,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那语调平淡,毫无被指控的激动或委屈,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那你可敢……让我看看你的心?”她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兵部侍郎猛地一窒,仿佛被那过于平静的目光刺穿了心底最深的污秽,随即爆发出更凄厉的嚎叫,带着色厉内荏的恐惧:“妖术!你想用妖术害我!陛下!她在施法!她要当众行妖法!”

“你不敢。”李梦蝶轻轻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疲惫,“因为你心里……藏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太多……肮脏的秘密。”她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对自己的亵渎,转向龙椅上的帝王,缓缓跪下,脊背挺得笔直,姿态沉稳得如同历经沧桑的臣子。

“父皇,儿臣愿以性命担保,所奏之事,句句属实,字字泣血。”

“若儿臣真有那惑乱朝纲的妖邪之术,”李梦蝶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决绝,那眼神深处,是历经前世破碎家庭后对誓言本身的冷漠与决绝,“甘愿……受天雷殛顶,魂飞魄散!” 这重誓从一个八岁孩童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认真。

李君尧望着跪在丹陛之下的幼女,那小小的身躯里蕴藏着远超其年龄——不,是远超其身体年龄的坚韧、勇气与近乎冷酷的清醒。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混杂着确认、痛惜、无奈与对那个成熟灵魂的了然。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地、沉重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殿的喧嚣与质疑都压下去,再睁开时,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带着一丝只有他和她才能懂的深意:

“你可知……今日之后,你这‘听心’之能,便再也不是深宫秘闻,它将如影随形,伴随你一生?” 他在提醒她,秘密暴露的代价,以及这具稚嫩身体未来将承受的风刀霜剑。

李梦蝶迎上父亲的目光,那清澈的眼底没有丝毫孩童的迷茫或恐惧,只有磐石般的坚定和一种早已接受命运的平静:“儿臣知道。但若不揭穿此獠,北境危如累卵,白家沉冤难雪,父皇……亦难平朝野物议,服膺天下人心!” 她的回答依旧简洁、冷静、直指要害,毫无废话。

李君尧凝视着她,久久不语。那沉默仿佛凝固了时间,重压在大殿每个人的心头。终于,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重逾千斤,仿佛在为一个早熟而注定艰辛的灵魂盖章:

“你长大了。”那话语里,饱含着一位父亲最深沉的痛惜与无奈,也仿佛在对着她躯壳里的那个成年灵魂低语,“只是此路……荆棘密布,往后……只会比从前,更加艰难。” 这“从前”,或许不仅指深宫的岁月,更指她灵魂深处那段破碎的前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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