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工劫 2 验工

验工的时辰定在卯时三刻。

匠湮站在百工盟总堂的石阶上,指尖捏着枚青铜令牌,令牌上的“验”字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总堂前的空地上,各家族的代表依次排开,每个人面前都摆着本族的器物——按规矩,验工需当众展示器物灵性,证明未曾私用《浮世录》残页的力量。

最先上前的是绣氏的红衣女子。她捧着的绣绷看着寻常,绷上绣着朵盛放的玉兰,针脚细密,却在晨光里泛着层诡异的油光。匠湮的令牌刚靠近绣绷,绷上的玉兰突然扭曲,花瓣里浮出无数张痛苦的人脸,都是被血线缠住的魂魄。

“这不是普通的绣绷。”匠湮的声音发沉,令牌抵住绷面,发出“滋啦”的轻响,“你用《浮世录·针绣篇》的血绣术,把活人魂魄绣进了绷里,让它成了能吸人精气的邪器!”

红衣女子脸色骤变,却强作镇定:“不过是些没用的孤魂,留着也是游荡……”

“孤魂就该被你炼制成凶器?”匠湮猛地将令牌砸在绣绷上,绷面瞬间裂开,无数血线从裂缝里窜出,在空中凝成个“杀”字——那是血绣术的终极咒文,专克百工盟的人。

人群一阵骚动。陶氏的窑工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阴阳壶,壶身突然发烫,烫得他指尖发红。匠湮的目光扫过去,壶口的青黑雾气里,竟浮出半张人脸,是三个月前失踪的腔氏戏子,嘴唇还在无声地开合,像是在求救。

“陶氏阴窑重开了吧。”匠湮的声音里带着冰碴,“不然阴阳壶怎么会有新炼的魂魄?《浮世录·陶窑篇》明写着,阴窑需封百年,你偏要提前启封,是想复刻当年的活人祭?”

窑工的脸涨成猪肝色,怀里的壶突然“哐当”落地,摔出半块带血的陶片,陶片上的阴木纹路与《浮世录》残页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更骇人的是腔氏的戏台。戏子们穿着半哭半笑的戏服,在总堂侧的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唱腔却带着股蚀骨的寒意。匠湮抬头的瞬间,看见戏台的横梁上,倒吊着无数透明的人影,都是被戏魂勾走的看客魂魄,他们的脚踝缠着戏服的流苏,正随着唱腔轻轻摇晃。

“腔氏的戏魂根本没灭!”她厉声喝道,令牌指向戏台,“你们用《浮世录·声腔篇》的秘术后,把戏魂养在戏服里,勾人魂魄当观众,这和锁魂有什么区别!”

戏子们的唱腔突然停了,脸上的油彩裂开,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他们早就不是活人,是被戏魂操控的傀儡。

怒意在匠湮的胸腔里翻涌,她转身看向其他家族的代表:笺氏的阴卷在袖中发烫,纸边渗出的尸血墨滴在地上,凝成个“改”字;舟氏的船桨缠着的锁魂线,正泛着诡异的红光,线尾拴着个小小的船棺模型;桑氏的竹笼里,毒蛊的嘶鸣越来越响,笼底的蛊卵已经孵化出密密麻麻的幼虫……

“你们都在私用残页!”匠湮的令牌在手里攥得发白,指节因用力而泛青,“血契诅咒的教训还不够吗?齐氏的傀儡、丹氏的药引、慕氏的替魂……难道非要让悲剧重演?”

话音未落,心口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踉跄着后退,撞在石阶上,喉间涌上股腥甜,一口血猛地喷在令牌上。血珠在“验”字上晕开,竟浮现出一行极小的字:“血契反噬,余寿三日”。

三日?!

匠湮的瞳孔骤然收缩。她难以置信地抚向心口,那里的血契印记正在发烫,烫得她骨头缝里都像着了火。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例外,是匠氏的血脉能抵抗诅咒,却没想过,自己早已被卷入这场因果,而且是最早要付出代价的那个。

“怎么会……”她的声音发颤,令牌从指尖滑落,“我明明……”

“因为你也在用残页。”洛砚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肩上的箭伤已经结痂,手里捧着块从祖师像底座敲下的碎石,石上刻着个陌生的族纹——不是百工盟任何家族的,纹路上缠着几缕黑气,像冥界的锁链。

“你说什么?”匠湮抬头,眼里的震惊压过了疼痛。

洛砚走上前,将碎石举到众人面前:“你验工用的令牌,是用《浮世录·器物篇》的残页熔铸的;你锁青铜镜碎片的镇石,刻着匠氏篡改的净化符文;甚至你身上的齿轮纹锦袍,都是用阴窑土染的色——你和我们一样,都在依赖残页的力量,不是吗?”

匠湮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她确实在用残页,只是一直告诉自己,那是为了“守护”,不是“私用”。

“更重要的是这个。”洛砚转向总堂正中的祖师像。那是尊泥塑的老者像,面容模糊,穿着百工盟初代盟主的袍服,一直被当作精神象征。洛砚用碎石刮去像上的泥,露出底下的青铜胎,胎上的族纹与碎石上的一模一样,而且老者的瞳孔里,竟嵌着两颗黑色的琉璃珠,珠内泛着幽绿的光——是冥界刘氏的标记!

“刘氏是冥界的掌契官,专管人间与阴司的契约。”洛砚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百工盟从一开始就是刘氏的棋子!初代盟主是刘氏族人,他创百工盟、分《浮世录》、立血契诅咒,都是为了让各家族互相制衡,用你们的秘术和魂魄,滋养冥界的地脉!”

人群炸开了锅。笺氏女书人手里的阴卷“啪”地落地,露出里面“篡改天命”的残文,原来那些被篡改的卷宗,最终都成了刘氏的阴司档案;舟氏船娘的船桨掉在地上,锁魂线缠着的船棺模型裂开,里面竟是个小小的冥界罗盘……

“难怪血契诅咒解不开!”陶氏窑工突然嘶吼,“我们斗了百年,互相残杀,原来都是在给冥界打工!那些被炼成傀儡的、被锁魂的、被替魂的……都成了刘氏养地脉的养料!”

匠湮的心像被狠狠攥住。她想起自己仅剩三日的寿命,想起各家族世代的悲剧,突然明白:所谓的“验工”,不过是刘氏在检查棋子是否还好用;所谓的“血契”,从来不是百工盟的誓约,是刘氏套在他们脖子上的锁链。

祖师像的琉璃珠突然亮起,像两只冰冷的眼睛,在半空中投射出一行冥界文字:“百工皆棋子,戏罢尽归阴”。

总堂的空气瞬间凝固。各家族的代表看着彼此手中的禁忌之物,又看看那行字,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们斗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到头来,只是冥界棋盘上的一颗子,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匠湮捡起地上的令牌,令牌上的“余寿三日”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行新字:“破局者,三日生”。

她抬头看向洛砚,又看向群情激愤的众人,突然握紧了令牌:“棋子也能掀翻棋盘。刘氏想让我们自相残杀,我们偏要联手——这三日,够我们做很多事了。”

祖师像的琉璃珠剧烈闪烁,仿佛在愤怒。但这一次,没人再害怕。各家族的代表默默地收起禁忌之物,眼神里的猜忌渐渐变成了同仇敌忾。他们知道,剩下的三日不是末日,是反击的开始——为了百年的冤屈,为了被当作棋子的命运,更为了让冥界的刘氏看看,百工盟的人,就算是棋子,也有自己的骨血和魂魄。

总堂外的晨雾散去,阳光照在祖师像的青铜胎上,映出无数道裂痕。那是被真相砸出的缝,也是希望透进来的地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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