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
她们是一体的,因此她们谁也逃不过谁啊,就像被推拉门碾成了肉酱一样。跳动的,活着的,温热的心脏……就这么被碾成了碎片啊。在河边的水中,她看见她缓慢地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泥巴和血水,就像!就像……她的水鬼朋友,她的水鬼妹妹。
感觉她和祝时会很有共同话题。最近会写小雨和小时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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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3日,住院部三楼飘着枙子花腐烂的味道。
余秋雨把数位板架在膝盖上,医用酒精棉片正擦拭着发烫的屏幕。中央空调出风口粘着去年冬天的灰絮,像某种垂死的蛾子翅膀簌簌抖动。她听见妹妹的声音从被褥深处传来,比床头监护仪的电流声还要轻。
“姐姐今天画什么?”
余秋月的手指勾住她校服裙摆,小拇指泛着静脉输液的青紫。十四岁的躯体在白色被单下薄得像张蝉蜕,脊椎侧弯的弧度把病号服顶出尖锐的山峰。
"商稿,《夏日祭浴衣少女》线稿要交..."余秋雨咬住舌尖,改口道:"画你上次想看的魔法少女。"
盐水瓶在铁架上摇晃,折射出妹妹睫毛上的光斑。去年还能去学校时,秋月总在课间溜进美术教室,用沾着圆珠笔油的手指戳她手肘:"魔法杖要加星星!姐姐的星星画得比天文馆还漂亮。"
此刻那根手指正沿着她小腿攀爬,冰得像是从太平间渗出来的冷气。"要画我在彩虹上骑独角兽。"余秋月把脸颊贴在她大腿外侧,手术剃光的头皮蹭着校服裙的百褶,"还要给独角兽装上呼吸机。"
余秋雨笔尖在屏幕上打滑。她突然意识到妹妹的体温不对——不是常年住院的37.2℃,而是某种更接近尸蜡的26℃。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亮着幽蓝的光,像深海鱼类在她们头顶游弋。
"小月亮想不想吃绿舌头?"她摸出校服口袋里的冰棍,塑料包装上的冷凝水浸湿了绷带。上周妹妹还能自己举着冰棍,看它融化在指缝间发出咯咯的笑。现在只能由她掰成小块,喂进泛着乌紫的唇间。
余秋月含住冰渣时突然抽搐,苍白的脖颈拉出濒死天鹅般的弧度。余秋雨的手背被妹妹的指甲掐出血痕,数位板摔在地上迸出细小的裂纹。护士冲进来按住报警器,而她僵在原地数着妹妹的痉挛次数——七次,和窗外的蝉鸣频率同步。
当余秋月重新睁开眼时,夕阳正把她的瞳孔染成蜂蜜琥珀色。"姐姐的星星..."她嗬嗬喘着气,痰液在胸腔发出破风箱的响动,"...忘画流星尾巴了。"
余秋雨捡起数位板时发现,刚才的撞击在画面角落溅出一串蓝点。像眼泪,更像那年生日溅在妹妹许愿蛋糕上的医疗胶布碎屑。她默默调深蓝色透明度,把那些斑点连成星座。
入夜时分蟋蟀开始鸣叫,余秋月陷入吗啡制造的清醒。她忽然伸手触摸病房窗户,月光把她的指节照得近乎透明:"姐姐听过蝉怎么脱壳吗?"
输液管随着她的动作晃荡,仿佛吊着看不见的提线。余秋雨攥住那只手,感觉妹妹的脉搏正在自己掌心消融:"要安安静静地,等背甲裂开一道缝。"
"不对哦。"余秋月歪头笑起来,呼吸面罩蒙上雾气,"要拼命挣扎,把旧身体撕得破破烂烂——"她突然剧烈咳嗽,监护仪发出尖锐的悲鸣,"...这样新翅膀才能...展开..."
余秋雨在妹妹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扭曲得像溺亡在蓝色盐水里的人。她抓起马克笔在妹妹石膏般的手背上画星星,一颗接一颗直到护士赶来注射镇静剂。
第八天凌晨,余秋月开始说胡话。她盯着天花板的霉斑说那里有妈妈做的酒酿圆子,又对着心电图波纹哼唱幼稚园校歌。余秋雨把脸埋进她单薄的胸膛,听见衰竭的心脏正在模仿蝉翼震颤的频率。
"别忘记..."余秋月用最后力气抠她校徽上的铜锈,"...继续画..."
啊,果然是要死掉了吗?
余秋雨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时,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保持着握笔的痉挛。殡仪馆的冰柜嗡嗡作响,她坐在长椅上涂抹商稿最后的星光,平板电脑边缘沾着妹妹火化前的骨灰。当蝉声再次淹没世界时,她终于想起妹妹没能说完的话——那些挣扎着脱壳的蝉,从来不是为了新生。
它们只是把夏天的回音,刻进下一具空壳的纹路里。
空调外机在窗外发情般震颤,余秋雨的耳道正在分娩玻璃渣。
数位笔悬在离屏幕0.3毫米的炼狱,汗珠沿着脊椎裂成八月的蛞蝓。她听见妹妹的呼吸声从充电器接口爬出来——不,是十七楼施工队的电钻捅穿了颅骨,还是说那些该死的蝉把产卵器插进了她的耳蜗?
"啪嗒"
第一滴汗砸在图层上,晕开成2019年的盐水瓶。余秋雨发狠咬住左手虎口,齿间尝到生锈的监护仪电极片味道。视网膜开始放映妹妹火化时的纪录片:焚化炉鼓风机在耳膜上凿出五十赫兹的洞,骨灰研磨机把蝉鸣绞成尖锐的碳酸钙粉末,现在它们顺着动脉爬回来了,在耳垂处结晶成助听器形状的舍利子。
"姐姐——"
"姐姐——"
"姐——"
三重唱。第一声来自蓝牙耳机漏电的杂音,第二声是吊扇切碎阳光的节奏,第三声...第三声从她溃烂的扁桃体深处呕出来,粘着冰棍融化后的绿色尸蜡。余秋雨用指甲抠挖数位板边缘的裂痕,去年摔出的缝隙里涌出殡仪馆冰柜的霜。
她抓起美工刀往耳后划,刀刃却陷入凝胶状空气。原来耳鸣是有形状的:六边形蜂窝结构,每个孔洞都在播放妹妹临终的痰音。像小时候玩的泡泡纸,但捏爆的每个泡泡都溅出氯化钠注射液。
"画啊。"
监护仪的蓝光从屏幕渗出,舔舐她痉挛的指关节。
"继续画啊。"
妹妹的呼吸面罩长出了牙齿,啃食她虹膜里的视锥细胞。
余秋雨突然大笑,把额头砸向数位板。撞击声完美复刻了那天数位板坠地的频率,214赫兹,D调,比中央C低两个八度的死亡谐波。血珠在防眩光膜上爬行,勾勒出未完成的浴衣少女——等等,那浴衣花纹怎么变成了寿衣的卍字纹?魔法杖顶端的星星正在坍缩成骨灰盒的金铰链。
她撕开衬衫纽扣,把左耳贴在机房服务器上。对了,妹妹就在这里面!那些0和1的洪流间有她十四岁的脊椎侧弯弧度。余秋雨疯狂敲击主机外壳,铁皮回震出妹妹最后的心跳谱线:先是贝多芬《悲怆》第二乐章,接着是QQ提示音,最后融化成绿舌头冰棍滴落的节拍。
"找到你了..."
她在散热孔风口嗅到化疗药物的甜腥,瞳孔扩散成数位板的压感层级。快看啊小月亮,姐姐把自己格式化成U盘了,只要把脑浆灌进Type-C接口就能...
突然有双手按住她正在溶解的肩膀。
余秋雨在视网膜烧灼的残影中转头,看见美术老师惊恐的脸正被蝉翼覆盖。真奇怪,人类的嘴怎么能发出殡仪馆自动门的滑轨声? 就像证件照上余秋月的脸被划掉成腐烂色的阴影一样。
"秋雨同学?余秋雨!"
啊,原来耳鸣的终极形态是活人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