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苏梦婉扶着门框站稳时,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屋内飘来的不是预想中的血腥味,而是混着艾草与薄荷的药香——与萧逸澜书房里的沉水香截然不同,却叫人莫名心安。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婢女翡翠看见她腕间的绷带,差点哭晕过去。苏梦婉这才想起,前世全家抄斩那日,翡翠正是为了替她藏起半块血玉,被刽子手割断了舌头。
“父亲和母亲呢?”她攥紧翡翠的手腕,目光扫过廊下晾晒的男装——正是她今早让翡翠去置备的月白色襕衫,领口还绣着半朵墨菊。
“在后院泡药呢!”翡翠压低声音,“自您跪了将军府,老爷夫人轮流去送饭,结果昨夜回来都犯了腿寒,三少爷非要学《孝经》里‘尝汤侍药’,结果抓错了药材,现在满院子都是臭鳜鱼味……”
苏梦婉怔了怔,忽然想起密档里的记载:父亲苏方海看似文弱,实则精通岐黄之术,常偷偷给贫民窟施药;母亲沈氏出身医药世家,陪嫁里有半部《千金方》;至于三弟苏明宇……她记得前世他被充军时,怀里还揣着本《马医大全》。
绕过九曲桥,熏人的药味愈发浓烈。苏梦婉推开月洞门,正对上父亲手忙脚乱吹凉药汤的模样——这位正五品的户部郎中,此刻挽着袖口露出臂间针灸的艾痕,活像个街头郎中。
“梦婉!”母亲沈氏脚边的木桶冒着热气,泡在里头的脚踝肿得老高,“快过来试试你爹配的‘驱寒散’,据说连萧将军的旧伤都能治……”
话音戛然而止。沈氏盯着女儿腕间的绷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与丈夫对视一眼。苏梦婉看见父亲藏在袖中的手背上,有道新结的疤。
“你们……”她忽然开口,“可知道霍将军的庆功宴?”
父亲的汤匙“当啷”掉进药碗,三弟苏明宇慌忙捡起,却露出袖口半截兵书——竟是《孙子兵法》的残卷,批注里夹着张霍府马厩的草图。
“女儿呀,有些事……”父亲欲言又止,目光落在她发间银簪上。那是她十四岁生辰时他送的,簪头刻着“平安”二字,此刻却断了半截,露出里头藏着的细针——那是母亲陪嫁的“子午针灸针”。
苏梦婉忽然想起,方才路过前院时,看见门房的《京报》摊开在显眼处,头版标题是“镇国将军与不败侯共赴琼林宴”,配图里萧逸澜与霍铮并排而坐,两人腰间玉佩竟能拼成完整的“止戈”二字。
“我要参加三日后的宴饮。”她直视父亲眼底的担忧,“以‘寒门才女’的身份,替三弟向霍将军讨教兵法。”
三弟手中的兵书“啪”地合上,露出扉页的批注:“霍承砚,字伯玉,辛酉年生,与梦婉同岁。”
苏梦婉忽然想起,前世她被斩首那日,霍承砚曾在法场前停留,他的坐骑“踏雪”蹄间沾着的,正是她发间银簪的碎玉。
“胡闹!”父亲猛地站起,木桶里的药汁泼了满地,“霍家的宴饮……是你能涉足的?”
母亲忽然按住丈夫的手,从衣襟里掏出个锦盒。苏梦婉瞳孔骤缩——那是她前世至死都没能打开的母亲陪嫁,里头躺着半块虎符,纹路与萧逸澜的鎏金虎符别无二致。
“当年我沈家为保你父亲,将一半兵符拆成了陪嫁。”母亲的指尖抚过虎符缺口,“梦婉,你可知萧将军为何独独允你‘借权’?因为他腰间的虎符……”
“与您的这半块,能拼成完整的‘玄甲军’兵符。”苏梦婉接过锦盒,触到虎符内侧的刻字——“沉渊”,正是萧逸澜的字。原来密档里没写的是,父亲与萧逸澜曾是战友,共同执掌过玄甲军。
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苏梦婉掀开窗帘,看见萧逸澜的披风掠过角门,腰间血玉扳指在暮色中闪过红光。
她摸了摸藏在衣领的半块玉佩,终于明白为何他那日削发时,刀锋会在她鬓角停顿三分——那是玄甲军特有的“留发待归”暗号。
“三日后的宴会上,我会让霍承砚的马踏碎红花散。”她将银簪插进发髻,断簪残片恰好抵住“平安”二字,“而你们……”
她看向父亲臂间的艾痕,那是用“子午流注”之法刺的防寒针,与萧逸澜左手的旧伤针法一模一样。原来早在她重生前,父亲便已通过医案,察觉了霍府的阴谋。
“替我准备三坛‘醉流霞’,宴会上送给霍将军。”她握住母亲的手,触到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酒中掺上‘醒神散’,这样霍将军才有力气,在马发狂时……”
“拉住缰绳。”父亲接过话头,眼底闪过欣慰与痛楚,“女儿,你可知道,当年萧将军……”
“父亲不必多说。”苏梦婉转身走向月洞门,雨丝飘在她脸上,混着药香与泪水,“有些路,注定要有人一起走。”
屋内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苏梦婉回头,看见三弟举着空药碗,碗底用炭笔写着“戌时三刻,马厩见”。而父亲手中的半块虎符,不知何时与她的碎玉拼成了完整的“止戈”图案。
雨幕中,将军府的灯笼次第亮起。
从她跪府那日起,所有人便已站在了同一盘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