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柜里的女孩
女贞路四号那狭窄、弥漫着灰尘和樟脑丸气味的碗柜,是哈莉·波特对整个世界最初也最深刻的认知。它像一口活棺材,挤压着她的呼吸,吞噬着每一缕试图透进来的光。此刻,她蜷缩在薄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破毯子里,像只被遗忘在角落的蜘蛛。碗柜门板粗糙的纹理紧贴着她的脸颊,门外,德思礼一家欢快的噪音如同钝刀子,一下下刮擦着她紧绷的神经。
“我的达达小宝贝儿!快看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佩妮姨妈的声音尖利得能刺穿木板,“全新的游戏机!最新款!足足有三十个按钮呢!”那声音里塞满了溺爱,甜腻得发齁。
紧接着是弗农姨父洪亮如钟的咆哮,带着不容置疑的满足:“这才配得上我的达达!生日嘛,就要过得像个样子!不像某些……哼!”那声重重的冷哼,像块冰冷的石头,精准地砸在哈莉的心口上,让她下意识地又往毯子里缩了缩,仿佛那单薄的织物能隔开这无处不在的恶意。碗柜深处霉味和灰尘的味道顽固地钻进她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窒息的粘稠感。
碗柜门的缝隙里透进一丝微弱的光,勾勒出外面客厅明亮温暖的一角。她能想象达力那庞大的身躯陷在崭新的沙发里,被琳琅满目的礼物包围,胖脸上堆满贪婪的笑容。而她,只有身下这张硬邦邦的薄垫子,和毯子上永远也洗不掉的陈年污渍。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压了下去。不能哭。在这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招来更刻薄的嘲讽和更严厉的惩罚。
“砰!”碗柜门毫无预兆地被粗暴地拉开,刺眼的光线洪水般涌进来。哈莉本能地闭紧眼睛,又强迫自己睁开。佩妮姨妈那张瘦削、刻薄的脸像一幅放大的讽刺画,堵在门口。她枯瘦的手指间夹着一块油腻腻的抹布,几乎要戳到哈莉的鼻尖。
“起来,懒骨头!”佩妮姨妈的声音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达力宝贝的好日子,别想给我躲清闲!把客厅、餐厅、厨房,统统给我擦得一尘不染!窗户!玻璃!还有达力的新玩具,每一寸都得给我擦亮了!要是让我找到一点灰……”她没说完,但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比任何威胁都更有效。她随手把抹布像扔垃圾一样丢在哈莉身上,转身,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哈莉默默地爬出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她捡起那块散发着怪味的湿抹布,低着头,像一抹无声的影子,开始擦拭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阳光灿烂得刺眼,邻居家修剪整齐的草坪绿得晃眼,和屋内这冰冷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她机械地移动着手臂,冰凉的玻璃表面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一张过分瘦小的脸,乱糟糟、深得近乎墨黑的头发倔强地支棱着,还有那双眼睛——像刚被雨水洗过的森林,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清透的祖母绿。这双眼睛,是她身上唯一不像德思礼家的东西,也是佩妮姨妈最痛恨的东西。它们总让佩妮想起那个早已被尘封的、她永远不愿提起的妹妹。
客厅中央,达力庞大的身躯陷在堆满礼物的沙发里,正笨拙地撕扯着一个最新款遥控赛车的包装盒。他肥硕的手指动作粗鲁,很快就把漂亮的包装纸扯得稀烂。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蓝色赛车被他拿在手里,像个不合时宜的玩具。达力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最终落在了窗边那个沉默忙碌的瘦小身影上。一丝恶意的光芒闪过。
“喂!怪胎!”达力粗声粗气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无聊和即将施虐的兴奋。他笨重地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那个遥控器,摇摇晃晃地朝哈莉走来。
哈莉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种小动物面对天敌的本能警觉攫住了她。她没有回头,只是把抹布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加快了擦拭的动作,冰凉的玻璃仿佛在吸走她仅存的热量。
达力在她身后停下,肥胖的影子完全笼罩了她。一股混合着汗味和食物残渣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碰抹布,也没有碰窗户。他那只肥厚的手,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猛地伸向了哈莉后脑勺那片总是桀骜不驯翘起的黑发。
“你这头发真恶心,”达力瓮声瓮气地说,油腻的手指已经揪住了一绺,“跟老鼠窝一样!我帮你扯扯平!”他狞笑着,手上骤然发力,狠狠向后一拽!
剧痛像一道闪电,瞬间从发根窜遍哈莉的全身!这疼痛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熟悉,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了她的脑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猛地从她身体深处爆发出来,完全不受控制,蛮横地冲向她被揪住的发根,涌向那只施暴的手!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客厅里虚假的祥和!这声音不是哈莉发出的。是达力!
他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大的力量狠狠踹中了胸口,肥胖的身体猛地向后弹飞出去!他手中的遥控赛车脱手飞出,“啪嚓”一声砸在光洁的地板上,瞬间四分五裂。达力重重地摔在几米开外的厚地毯上,抱着那只揪过哈莉头发的手,像只被烫伤的猪一样疯狂地翻滚、尖叫。他的脸扭曲着,涕泪横流,那只手的手心一片通红,皮肤上赫然鼓起几个透明的水泡,仿佛被沸水烫过。
“达达!我的达达宝贝!”佩妮姨妈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尖叫,像颗出膛的炮弹般从厨房冲了出来,扑到达力身边,徒劳地想去碰他又不敢碰,“天哪!你的手!怎么回事?!”
弗农姨父那张紫红色的脸膛瞬间由红转黑,额头上青筋暴跳,像盘踞的毒蛇。他巨大的身躯带着一股狂风猛地冲到哈莉面前,小山般的阴影将她完全吞没。他那双小眼睛里喷出的怒火几乎要把她烧成灰烬。
“你!”弗农姨父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哈莉的鼻梁,“你这个恶毒的小怪物!你对我的达达做了什么?!又是你那该死的怪物把戏!”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咆哮喷溅到哈莉脸上,带着一股浓烈的烟臭味。
哈莉被他吼得倒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落地窗玻璃上,震得她眼前发黑。她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那只刚刚握着抹布的手,此刻指尖微微泛着一种诡异的、不自然的红色,皮肤下的血管似乎在极其微弱地跳动,残留着一种灼烧后的麻木感。她茫然地看着地上打滚惨叫的达力,看着达力手上那可怕的水泡。是我?真的是我?那股灼热……它又来了,不受控制地……
“我没有!不是我!”她试图辩解,声音因为恐惧和混乱而嘶哑微弱。
“撒谎!狡辩!看看你干的好事!”佩妮姨妈猛地抬起头,那张刻薄的脸因憎恨和惊恐而扭曲变形,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哈莉身上,“怪物!和你那该死的父母一样!邪恶!肮脏的怪物!”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滚!滚回你的老鼠洞里去!别让我再看到你!永远别出来!”
弗农姨父像拎一只破麻袋一样,粗暴地抓住哈莉瘦弱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她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地搡进了身后那个狭窄、黑暗的碗柜。
“砰!!!”
沉重的木门在她眼前被猛地摔上、锁死!最后一丝光线被彻底掐灭,世界瞬间沉入令人窒息的、浓稠的黑暗。门外,达力杀猪般的嚎哭、佩妮姨妈尖利的咒骂、弗农姨父沉重的喘息和愤怒的咆哮,交织成一片混乱刺耳的噪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扎进她的耳朵里,扎进她的脑子里。
哈莉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她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黑暗中,她抬起那只指尖依然残留着异样灼热感的手,凑到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但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陌生,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仿佛它本就蛰伏在她的血液里,只等着某个爆发的契机。
那灼热是什么?达力手上可怕的水泡……真的是自己弄出来的吗?自己……真的是怪物吗?佩妮姨妈的尖叫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怪物!和你那该死的父母一样!”
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着她,挤压着她。碗柜外,达力的嚎哭渐渐变成了委屈的抽噎,佩妮姨妈的咒骂也降低为神经质的絮叨。世界似乎恢复了德思礼家特有的、表面秩序下的冰冷。但哈莉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指尖残留的、灼烧般的麻木感,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刻进了她的意识深处。她不再是那个只会默默忍受、偶尔有些“小意外”的怪胎哈莉了。那股力量……它蛰伏着,带着毁灭性的炽热,它就在她的身体里,像一个不受控的活物。
时间在碗柜的黑暗中失去了意义。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着她的胃。她摸索到角落里那个固定的小凹槽,指尖触碰到一小片坚硬冰冷的东西——是半块昨天藏起来的、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硬的面包。她把它掰下来一小块,含在嘴里,用唾液慢慢地软化它,艰难地咽下去。每一口吞咽都带着一种混合了生存本能和耻辱的味道。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黑暗和寂静吞噬时,一个微弱但异常清晰的声响,穿透了碗柜厚重的门板。
笃。笃笃。
那是一种有节奏的敲击声。不是人的手指,更像是某种坚硬的喙在啄木头。
哈莉猛地抬起头,心脏在瞬间漏跳了一拍。黑暗中,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笃笃。笃。
声音又响起了,清晰地从门板中部传来。不是幻觉!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门边,脸紧紧贴在冰冷的木板上,试图从那条细微的门缝里窥探外面的情况。门缝太窄了,只能看到外面客厅地板反射的一线微弱的光。那敲击声还在继续,固执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迫切。
外面客厅似乎很安静。德思礼一家大概在餐厅享用他们的晚餐,没人注意到这角落里的动静。
哈莉的心跳得飞快,撞击着肋骨。她犹豫着,试探地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门板内侧,对着声音传来的位置,也轻轻敲了两下。
笃。笃。
外面的敲击声停顿了一瞬。紧接着,更急促的几声响起:笃笃笃!
一种奇异的冲动驱使着她。哈莉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脸挤在门缝上,拼命地向外看去。视野被挤压成一条狭窄的缝隙,客厅的灯光刺得她眼睛发痛。就在那片模糊的光晕边缘,她看到了一双脚——不是人的脚,是覆盖着浅褐色羽毛的、鸟类的脚爪,稳稳地抓在门外的地板上。
她的目光艰难地向上挪动。缝隙太窄,只能看到一小片……雪白的羽毛?还有,一个尖尖的、淡黄色的喙的轮廓。
是鸟?一只鸟在啄门?
就在这时,一个东西从门缝底部被塞了进来!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那东西摩擦着粗糙的地板,滑进来一小截。
哈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摸索着伸向那被塞进来的东西。指尖触碰到一种坚韧的、略带粗糙感的材质——是某种厚实的纸张?她摸索着抓住它,小心地把它从门缝里完全抽了进来。
碗柜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能把它紧紧攥在手里,感受着它的分量和形状。似乎是一个……信封?很厚实。信封的边缘摸起来有些毛糙。
那只鸟……还在外面吗?她再次把脸贴上门缝,向外望去。缝隙里,那覆盖着羽毛的脚爪不见了。外面空空如也,只有寂静和那线微弱的光。
她缩回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手里那个神秘的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手心发麻。她把它翻来覆去地摸着,指尖划过信封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在纯粹的黑暗中解读它的信息。
突然,她的指尖在信封正面的某个位置停顿了。那里似乎……不是印刷的字体。触感不同。她集中精神,用指腹仔细地感受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凹陷的纹路。像是……用某种特殊的墨水或者凸版印上去的?
她沿着纹路的走向,一点一点地描摹。首先是一个盾牌的形状……盾牌中间……似乎是一头站立的狮子?不,等等,触感不对,狮子旁边……好像还有一条蜿蜒的蛇?指尖滑过那蛇形凸起时,一种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麻痒感,仿佛静电般顺着她的指尖窜了一下。哈莉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盾牌上方,似乎环绕着一圈字母?她再次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触摸着。
H……O……G……W……A……R……T……S。
Hogwarts?
一个完全陌生的单词。没有任何意义。可为什么摸到它,尤其是那个蛇形纹章时,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信封的背面,似乎封着一个厚重的蜡印?她摸到了那团隆起的、坚硬的蜡块。蜡印的图案……好像是一只……动物?鹰?狮子?獾?还有……蛇?
蛇。又是蛇。那种微妙的、令人心悸的麻痒感再次浮现。
她紧紧攥着信封,蜷缩在黑暗中。外面的世界一片寂静,德思礼家的晚餐似乎还在继续。但哈莉知道,她的世界,从这封由一只怪鸟送来的、触摸着会让她指尖发麻的信开始,已经彻底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后面,是深不见底的、未知的黑暗,以及一种令她血液发冷又隐隐战栗的召唤。她摸索着信封的边缘,那里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只有一行同样带着奇异触感的凸起字母,在黑暗中指引着一个方向:
萨里郡
小惠金区
女贞路4号
楼梯下的碗柜
哈莉·波特小姐 收
她的名字。清清楚楚。这封带着狮子、鹰、獾和蛇印记的诡异信件,是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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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后,一个身形异常高大、须发如同纠结的黑色藤蔓、几乎要把德思礼家狭小的客厅撑破的巨人,用一把粉红色的、明显属于佩妮姨妈心爱小阳伞的伞尖,笨拙却坚定地捅开了哈莉碗柜的门锁。那一刻,门外涌入的光线刺得哈莉几乎睁不开眼,而海格——这个自称霍格沃茨钥匙保管员和猎场看守的巨人——洪亮的嗓门和身上带来的森林、篝火与岩皮饼的气息,彻底宣告了德思礼一家为哈莉构筑的、冰冷压抑的世界牢笼的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