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呼名的勇气

物理实验课当天，陆锦熙一大早就等在宿舍楼下。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他不停地跺着脚取暖，眼睛却始终盯着宿舍大门。直到路临深的身影出现，他才松了口气。

路临深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毛衣，衬得肤色更加苍白。他走路时微微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像是一道移动的影子。看到陆锦熙时，他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你...在等我？"路临深走到陆锦熙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陆锦熙点点头："想确认你没问题。昨晚睡得好吗？"

路临深摇摇头，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模拟了二十七遍实验流程，还是担心出错。"

陆锦熙心头一软。路临深总是这样，对别人看来简单的事情付出十倍努力。他伸手想拍拍路临深的肩膀，又想起对方不喜欢肢体接触，中途改为整理自己的书包带。

"临深，"这个称呼自然而然地滑出唇边，陆锦熙自己都愣了一下，"你会做得很好。"

路临深猛地抬头，眼睛微微睁大。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有那么一瞬间，陆锦熙觉得他看起来像是被阳光惊扰的夜行动物，既警惕又脆弱。

"你叫我什么？"路临深的声音很轻。

陆锦熙的耳根烧了起来："抱歉，如果你不喜欢——"

"锦熙。"路临深突然打断他，叫出他的名字时像在测试一个陌生的词汇，"这样...公平。"

陆锦熙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路临深叫他的名字时有种奇怪的韵律，像是把每个字都放在舌尖仔细品尝过才吐出来。

他们并肩走向实验楼，周围的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路临深在学校里已经小有名气——那个从不与人交流的数学天才。而现在，他居然和班长走在一起，简直是校园奇观。

"别理他们。"陆锦熙小声说，故意放慢脚步与路临深步调一致，"今天我们组只有四个人，张毅和李思思都很友善。"

路临深的手指在身侧轻轻敲击，节奏是斐波那契数列："如果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做解剖..."

"就说你对两栖动物过敏。"陆锦熙早就想好了借口，"我昨天跟老师确认过了，你可以用电脑模拟青蛙神经反射的实验。"

实验室内已经聚集了不少同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和福尔马林的味道。每组实验台上都放着一个透明塑料盒，里面是用于解剖的青蛙。陆锦熙注意到路临深在看到那些盒子时明显僵硬了一瞬。

"嘿，你们来了！"张毅热情地招手，"我们分到靠窗的位置，光线最好。"

李思思正在调试显微镜，看到路临深时友好地笑了笑："路同学，你的电脑在那边。老师已经安装好模拟软件了。"

路临深点点头，径直走向角落里的电脑，像是一艘寻找港湾的小船。陆锦熙跟过去，帮他调整座椅高度："需要什么就告诉我。"

"嗯。"路临深打开电脑，眼睛紧盯着屏幕，仿佛那是唯一的安全岛。

实验开始后，陆锦熙不时偷瞄路临深的情况。后者全神贯注于模拟程序，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的神经元模型随着他的操作不断变化。偶尔有同学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路临深就会不自觉地缩一下肩膀，像是要躲进自己的壳里。

"哇，路同学做得太专业了！"李思思不知何时站在了路临深身后，惊叹道，"这比我们解剖直观多了！"

路临深的身体明显紧绷起来，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陆锦熙立刻察觉到了他的不适，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和李思思之间："思思，你们组的青蛙神经剥离成功了吗？"

这个策略性的分心起了作用。李思思的注意力转向了自己的实验，而路临深则悄悄松了口气，向陆锦熙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实验进行，教室里越来越嘈杂——同学们的讨论声、器材碰撞声、偶尔的惊呼和笑声交织在一起。更糟的是，张毅那组解剖时青蛙突然抽搐，引起一阵骚动。

陆锦熙看到路临深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敲击桌面，节奏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但瞳孔明显扩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感官过载的前兆。

"临深，"陆锦熙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出去透透气？"

路临深僵硬地摇头："不能...中断实验..."

"你的部分已经完成了。"陆锦熙坚定地说，"我去跟老师解释。"

他快速写了一张纸条传给前排的老师，然后不容拒绝地扶起路临深。后者的手臂在陆锦熙手中微微发抖，像是绷到极致的弦。

走廊的安静让路临深稍微放松了些，但他的呼吸仍然不稳。陆锦熙引导他走向楼梯间的休息区，那里几乎没有人。

"这里...太亮了..."路临深艰难地说，眼睛不适应地眯起。

陆锦熙立刻明白了。他从包里掏出常备的墨镜："试试这个。"

路临深戴上墨镜，肩膀的紧绷感明显减轻了一些。他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抱膝。

"5...7...11...13..."他开始小声数质数，这是陆锦熙见过他自我安抚的方式。

陆锦熙蹲在他面前，保持适当的距离："需要我做什么？"

"安静...五分钟..."路临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陆锦熙点点头，拿出手机设置了一个五分钟的倒计时，然后安静地陪在旁边。他观察着路临深的呼吸频率，发现它逐渐与墙上时钟的秒针同步——每分钟十七次，稳定而规律。

倒计时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路临深已经平静了许多。他摘下墨镜还给陆锦熙，眼睛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谢谢。"他说，声音还是有些虚弱，"我总是...搞砸。"

"不，你没有。"陆锦熙坚定地说，"你完成了实验，而且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只是环境太吵了。"

路临深摇摇头："正常人不会因为'环境太吵'就崩溃。"

"正常人也不会心算微分方程。"陆锦熙反驳，"临深，你的大脑运行方式不同，这不是缺陷，只是差异。"

路临深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评价。大多数人对他的"特殊"要么怜悯，要么猎奇，很少有人如此平静地接受。

"回去吧。"最终他说，"实验还没结束。"

当他们回到实验室时，大部分同学已经完成了实验，正在写报告。老师看到路临深，走过来关切地问："感觉好些了吗？"

路临深点点头，陆锦熙补充道："路同学对福尔马林有点过敏，但模拟实验已经完成了。"

"那就好。"老师微笑着说，"对了，下个月有全市物理创新大赛，你们两个有没有兴趣组队参加？路同学的模拟程序很有创意，加上陆锦熙的实验设计能力，应该很有竞争力。"

陆锦熙看向路临深，后者微微蹙眉，但没有立即拒绝。

"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吗？"陆锦熙问。

"当然，下周给我答复就行。"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纷纷收拾器材离开。陆锦熙帮路临深整理电脑时，发现他正在草稿纸上写满复杂的公式。

"这是什么？"陆锦熙好奇地问。

"模拟程序的算法优化。"路临深轻声回答，"现有模型对突触传递的模拟有12.7%的误差，我在尝试修正。"

陆锦熙看着那些天书般的公式，由衷赞叹："你真的很厉害。"

路临深摇摇头，突然指向其中一个环节："这里...你能帮我看看吗？生物是你的强项。"

陆锦熙怔住了。这是路临深第一次主动寻求他的专业意见，而不只是社交上的帮助。他凑近仔细查看那个部分，两人的肩膀几乎相碰。

"这个参数可能需要调整。"陆锦熙指着其中一个变量，"根据最新研究，青蛙运动神经元的传导速度比传统模型快8%左右。"

路临深立刻记下，然后迅速修改了程序。屏幕上的模拟结果立刻更加贴近真实数据。

"完美。"路临深轻声说，嘴角微微上扬。这个微笑如此微小，却让陆锦熙的心跳陡然加速。

他们离开实验楼时，阳光正好。路临深突然问："物理大赛...你想参加吗？"

陆锦熙认真思考了一下："如果有你一起，我想试试。但前提是你觉得舒服。"

路临深的手指在身侧轻轻敲击，这次是圆周率的前几位数字："团队...最多几人？"

"一般是二到四人。"陆锦熙回答，"我们可以就两个人，或者带上张毅和李思思。"

"两个人...更好。"路临深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陆锦熙点点头，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那就这么定了。"

他们走向图书馆，准备一起研究往届的比赛题目。路上经过一群打闹的学生，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到了路临深。

"哎哟，对不起啊学霸！"那个男生笑嘻嘻地说，眼神却带着几分戏谑。

路临深立刻后退一步，身体紧绷起来。陆锦熙迅速挡在他前面，面带微笑但语气坚定："小心点，走廊不是球场。"

男生的笑容僵住了："开个玩笑而已，班长大人这么护着你们班的天才？"

"不是护着，是尊重。"陆锦熙的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就像我希望别人尊重你一样。"

这句话让男生哑口无言，悻悻地走开了。陆锦熙转向路临深："没事吧？"

路临深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总是...这样吗？"

"哪样？"

"为别人挺身而出。"路临深说，"即使会惹麻烦。"

陆锦熙耸耸肩："习惯了。我妈妈常说，如果看到不公正的事却沉默，就等于站在施暴者那边。"

路临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很像她。"

这个简单的评价让陆锦熙心头一暖。很少有人会说他像母亲——在外人眼中，他总是阳光开朗，而母亲则是温柔内敛的。但路临深似乎看透了他性格中那部分来自母亲的坚韧。

图书馆的角落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路临深熟练地找到最安静的位置，背靠墙壁，这样可以减少被人从后方接近的不安。陆锦熙则坐在他旁边，充当一道"人墙"，隔绝外界的干扰。

他们一起研究物理大赛的往届题目，路临深负责数学建模部分，陆锦熙则专注于实验设计。两个小时的协作中，他们几乎不需要言语交流，一个眼神或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

"这个设计..."路临深突然指着陆锦熙的草图，"如果改用光纤传感器，精度可以提高40%。"

陆锦熙眼前一亮："你说得对！但光纤设备学校有吗？"

路临深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网址："我父亲实验室可以借用。他...研究光学。"

陆锦熙想起江老师说过路临深的父亲是著名数学家。看来路教授的研究领域不止数学。他小心地问："你父亲知道...我们参加比赛的事吗？"

路临深摇摇头："不需要。我有实验室门禁卡。"

天色渐暗，图书馆的灯光自动亮起。路临深突然从包里掏出耳机，分给陆锦熙一只："听吗？"

陆锦熙惊讶地接过耳机："什么音乐？"

"不是音乐。"路临深按下播放键，"白噪音。有助于专注。"

耳机里传来海浪般的声音，规律而舒缓。陆锦熙发现这确实能让人平静下来，仿佛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他们肩并肩坐着，共享同一段声波，各自埋头于手中的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陆锦熙伸手去拿水杯时，不小心碰到了路临深的手指。那一瞬间，他像是被静电击中般迅速缩回手，心跳陡然加速。路临深似乎也愣了一下，但他没有移开手，而是继续专注于屏幕。

陆锦熙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人。在电脑屏幕的蓝光下，路临深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清晰，长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他专注时会有个不自觉的小动作——轻轻咬住下唇，像个解谜中的孩子。

"锦熙。"路临深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为什么选我做搭档？"

陆锦熙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因为你很优秀啊。"

路临深摇头："张毅物理也很好，而且...更'正常'。"

"我不需要'正常'。"陆锦熙认真地说，"我需要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比想象中更加直白。路临深的手指停在键盘上，转过头看着陆锦熙。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像是盛满了星光的夜空。

"我的意思是..."陆锦熙急忙解释，"你的思维方式很独特，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解决方案..."

"我知道你的意思。"路临深轻声打断他，嘴角又浮现那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笑，"谢谢。"

他们收拾书包离开时，校园已经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