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裂痕下的光

陆锦熙从噩梦中惊醒时，宿舍里一片漆黑。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手指死死攥着被单，指节发白。又是那个梦——刺耳的刹车声，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喊，还有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刺目远光灯。

他摸出枕头下的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干咽下去。药片刮过喉咙的刺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窗外，初秋的风摇晃着树影，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三点了。陆锦熙轻手轻脚地下床，拿起外套和习题集，决定去自习室熬到天亮。自从转学到这里，他的睡眠就像个漏水的桶，无论如何修补，噩梦总能在深夜悄然而至。

走廊的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盏盏亮起。经过转角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陆锦熙差点惊叫出声。

"路临深？"他认出了那个高挑的身影，"你...你怎么在这？"

路临深穿着黑色睡衣，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书，在冷白的灯光下脸色显得格外苍白。他看起来同样惊讶："我睡不着。你...做噩梦了？"

陆锦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他下意识把手藏到身后："没什么，就是...有点失眠。"

路临深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转身："跟我来。"

他们来到了宿舍楼顶的小天台。这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桌椅，但角落里有张相对干净的长椅。路临深轻车熟路地走过去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薄荷糖。"他倒出两粒递给陆锦熙，"对焦虑有帮助。"

陆锦熙接过糖，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路临深的手掌。对方的皮肤冰凉得不似活人。"你经常来这里？"

"嗯。"路临深望向远处，"星星很清晰。"

的确，远离了地面灯光，夜空中的星辰格外明亮。陆锦熙悄悄打量着身旁的少年——路临深仰头看星星的样子近乎虔诚，月光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边，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此刻的他看起来不像白天那个冷漠的转学生，倒像个迷失在人间的星际旅人。

"你在看什么？"路临深突然转头。

陆锦熙慌忙移开视线："没什么。就是...你好像很喜欢星星。"

"它们有规律。"路临深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以预测，不会突然改变。"

陆锦熙心头一颤。他想起心理学课本上说的——自闭症患者往往依赖规律和可预测性，变化会引发他们的焦虑。

"你经常失眠吗？"路临深突然问道。

陆锦熙犹豫了一下："最近比较多。"

"因为噩梦？"

"你怎么知道？"

路临深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刚才说梦话了。'不要''快躲开'之类的。"他顿了顿，"还有...你在哭。"

陆锦熙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他没想到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竟然被这个才认识一天的人看到了。

"抱歉，我不该提这个。"路临深移开视线，"我只是...不擅长社交礼仪。"

"没关系。"陆锦熙深吸一口气，"是车祸。一年前...我父母...只有我活下来了。"

夜空下，这句话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路临深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长椅扶手，节奏缓慢而规律。

"我妈妈...是自杀的。"良久，路临深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三年前。她也有自闭症，但没人理解她。他们都说她'不正常'。"

陆锦熙屏住呼吸。他没想到路临深会突然分享这么私密的事。

"那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她..."路临深的声音哽了一下，"浴缸里全是红色的水。"

陆锦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下意识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路临深时停住了，不确定这样的接触是否被允许。

令他惊讶的是，路临深主动向前倾了倾，让陆锦熙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这个小小的动作让陆锦熙的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所以我现在...很小心用药。"路临深指了指陆锦熙口袋里的药瓶，"那种苯二氮卓类药物...容易依赖。"

陆锦熙震惊地看着他："你连这个都认得出来？"

"过目不忘。"路临深耸耸肩，"副作用之一。"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各自沉浸在对方的秘密中。奇怪的是，这种沉默并不令人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安心感。

"我该回去了。"最终路临深站起身，"明天...不，今天还有课。"

陆锦熙点点头，跟着站起来。走到楼梯口时，路临深突然停下："如果你又做噩梦...可以来叫我。我不介意。"

陆锦熙怔住了。等他回过神，路临深已经消失在楼梯转角，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薄荷气息。

第二天数学课上，陆锦熙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昨晚在天台的对话在脑海中不断回放。路临深分享的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炭，既温暖又灼人。

"陆锦熙！"数学老师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这道题你上来解一下。"

陆锦熙茫然地站起来，看向黑板上的题目——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与微积分结合的题。他昨晚根本没复习到这部分。

"我..."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需要帮助吗？"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路临深没有看他，只是轻轻推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详细的解题步骤。

陆锦熙如获至宝，照着步骤在黑板上顺利解出了答案。回到座位时，他小声道："谢谢。"

路临深只是微微点头，继续在笔记本上演算着什么。但陆锦熙注意到，他的耳尖微微泛红。

下课铃响后，班上的几个同学围了过来。

"陆锦熙，下周的物理实验课我们一组吧？"体育委员张毅拍着他的肩膀说。

"啊，我..."陆锦熙刚要回答，突然注意到路临深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了一下。

"路临深，"陆锦熙突然说，"你要不要和我们一组？"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几秒。路临深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恐惧？陆锦熙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在这么多人面前直接询问，给路临深带来了社交压力。

"我是说，"陆锦熙迅速补救，"如果你没有其他安排的话。我们可以在图书馆角落的位置，那里比较安静。"

路临深的目光在陆锦熙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极轻地点了点头。

"哇，学霸加盟，我们组稳了！"张毅兴奋地说，伸手就要拍路临深的背。

陆锦熙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路同学不喜欢身体接触。"

张毅尴尬地收回手："哦，抱歉，不知道。"

路临深已经迅速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教室。陆锦熙匆匆追了出去，在走廊拐角处找到了他。

"对不起，我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问你。"陆锦熙气喘吁吁地说，"如果你不想参加，我可以去跟老师说..."

"没关系。"路临深打断他，"我只是...需要准备。"

陆锦熙眨眨眼："准备什么？"

"社交。"路临深认真地说，像是在讨论一个学术问题，"我需要提前了解实验内容、组员性格、可能的话题...才能正常互动”

陆锦熙心头一软。路临深是在尝试走出自己的舒适区，而这对他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我可以帮你。"陆锦熙说，"张毅喜欢篮球和电子游戏；李思思是文艺委员，爱看悬疑小说；王明是化学课代表，有点爱显摆但人不坏..."

路临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认真地记了下来。这个动作如此孩子气，陆锦熙忍不住微笑起来。

"笑什么？"路临深警觉地问。

"没什么，就是...你很认真。"陆锦熙赶紧说，"这很好。"

路临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总是这样吗？"

"哪样？”

"为别人考虑。"路临深说，"即使自己状态不好。"

陆锦熙愣住了。他没想到路临深会注意到这个。在所有人眼中，他永远是那个阳光开朗、乐于助人的班长，没人知道他面具下的裂痕。除了路临深。

"习惯了吧。"陆锦熙轻声说，"我妈妈...她总是先照顾别人再考虑自己。"

路临深点点头，似乎理解了什么。他们并肩走向食堂，初秋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锦熙。"路临深突然停下脚步。

"嗯？"

"昨晚...谢谢你听我说那些。"路临深的声音几不可闻，"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陆锦熙感到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下："我也是。"

他们相视一笑，默契地继续向前走。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悄然靠近，像是黑暗中的萤火虫，用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为彼此照亮前行的路。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路临深会在数学课上悄悄帮陆锦熙解难题；陆锦熙则帮路临深过滤掉不必要的社交，为他解释同学们的表情和潜台词。放学后，他们常常一起去图书馆，安静地各自学习，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或一张纸条。

周五下午，陆锦熙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

"路临深适应得怎么样？"江老师递给他一杯茶，"各科老师都反映他上课从不发言，但作业和测验都完美得不可思议。"

陆锦熙斟酌着词句："他在慢慢适应。社交对他来说...很消耗精力。"

"校长很关注他。"江老师压低声音，"你知道，他是校长特批转学来的。他父亲是著名数学家路远教授。"

陆锦熙睁大眼睛。路远教授——那个拿过菲尔兹奖提名的天才数学家？这就能解释路临深惊人的数学天赋了。

"他父亲希望他能'像个正常孩子一样'上学。"江老师叹了口气，"但路临深的情况...你知道他为什么从南茂转学吗？"

陆锦熙点点头，胸口发闷。他想起了路临深说的死老鼠和"天才病"的嘲讽。

"多帮帮他，好吗？"江老师恳切地说，"我看得出来，他信任你。"

陆锦熙走出办公室时，发现路临深就站在门外，脸色苍白。

"你...都听到了？"陆锦熙小心翼翼地问。

路临深点点头，手指紧握成拳："我不是展览品。"

"我知道。"

"他们总是这样。"路临深的声音颤抖，"'自闭症天才''数学神童'...从来没有人看到'我'。"

陆锦熙突然明白了路临深为什么总是戴着那副冷漠的面具——那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不让别人用标签定义他。

"我看到的是你。"陆锦熙轻声说，"只是路临深。"

路临深定定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似有万千情绪翻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向楼梯。但陆锦熙注意到，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