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檐下霜重,各有沉忧

京城的客栈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混着窗外飘来的煤烟,呛得人喉咙发紧。沈清欢坐在桌前,指尖反复摩挲着医案的边缘,那页画着暗河入口的纸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他却始终没抬头,哪怕萧逸景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许久。

“周御史的牢门摸清楚了,守卫换班在丑时。”萧逸景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将手里的油纸包放在桌上,里面是刚买的热包子,还冒着白气,“吃点东西,夜里还要动手。”

沈清欢没动,目光依旧黏在医案上,仿佛那上面藏着救命的符咒。“你去吧。”他的声音很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我再看看图纸,记错了一步,就是死路。”

萧逸景站在原地没走。烛火映着沈清欢的侧脸,眼下的青黑比昨日更深,嘴唇干裂,显然一夜没合眼。他想说些什么,问问是不是黑风口的事还没缓过来,是不是还在想谢临的身份,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轻咳。

桌上的包子渐渐凉了,油迹透过油纸晕开,像块难看的污渍。沈清欢忽然合上医案,起身往床边走,背对着萧逸景:“我累了,先睡了。你也早点歇着,丑时还要办事。”

他的动作很利落,脱鞋、躺下、盖被,一气呵成,却没看萧逸景一眼。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面朝墙壁,肩膀微微绷着,显然没真的睡着。

萧逸景看着他的背影,指尖在剑柄上反复摩挲,直到指腹发烫。他知道沈清欢在躲着他,从离开黑风口那天起就这样。有时是故意在灶房待到深夜,有时是借口查探地形独自出门,连说话都隔着层看不见的纱,软绵却坚韧,推不开,也穿不透。

他转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外面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是今年的头场雪。街角的灯笼在风里摇晃,光线下,隐约有几个黑影在粮仓外墙根下徘徊,步伐沉滞,是金鸢尾的人在巡逻。

握紧的拳缓缓松开,萧逸景轻手轻脚地关了窗。屋里只剩下烛火的噼啪声,他搬了张椅子坐在桌前,剑就放在手边,目光落在沈清欢的背影上,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沈清欢醒了。身上的被子被掖得很紧,显然是萧逸景夜里帮他盖的。他侧身看过去,萧逸景趴在桌上睡着了,眉头还皱着,手里的剑鞘被攥得发白,像是在梦里都在戒备。

心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麻又涩。他悄悄起身,想把自己的外袍披在萧逸景身上,手伸到一半,却又猛地缩了回来。

萧逸景的睫毛颤了颤,醒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个正着,像两块相斥的磁石,瞬间弹开。

“醒了?”萧逸景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迅速直起身,“我去看看早饭。”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门,带起的风掀动了桌上的医案,露出夹在里面的半块玉佩——是谢临死前攥着的那半,沈清欢一直带在身上。

沈清欢走过去,将玉佩重新藏好,指尖冰凉。他不是故意要躲着萧逸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看到萧逸景的脸,就想起拓跋烈说的“父债子偿”,想起谢临死在自己面前的模样,想起云游那句没头没尾的“醉眼看人”。这些事像团乱麻,缠得他喘不过气,连带着看谁都觉得隔着层雾,包括自己。

门被推开,萧逸景端着两碗粥进来,放在桌上:“附近只有这家粥铺开着,凑合吃点。”

沈清欢拿起勺子,小口喝着。粥是白粥,没什么味道,像他此刻的心情。

“周御史的牢里,我托人递了消息。”萧逸景忽然开口,眼睛看着粥碗,“说我们会在丑时动手,让他那边也准备着。”

“嗯。”沈清欢应了一声,没抬头。

“暗河的机关,你真的记清了?”

“嗯。”

“若是……若是真有什么不测,你不用管我,先带周御史走。”萧逸景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粥碗里的热气。

沈清欢的勺子顿了顿,粥里的倒影晃了晃,映出他泛红的眼眶。“你说什么胡话。”他放下勺子,起身往门外走,“我再去粮仓附近看看,确认下巡逻的路线。”

这次萧逸景没拦他。看着沈清欢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拿起桌上的粥碗,一口没喝,任由它慢慢凉透。窗外的雪下大了,落在屋檐上,积起薄薄一层白,像敷了层霜,冷得人心里发紧。

 

客栈后院的柴房里,秦峰正用布擦拭长戟。戟尖的寒光映着他紧绷的脸,从江南传来的消息被他攥在手里,纸角都皱了。阿芸说,悦心斋附近总有人徘徊,夜里还能听到芦苇荡里有船响,像是在搜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该担心京城的萧逸景和沈清欢,还是该担心留在江南的清越和明儿。阿芸的信里没说具体是什么人,但他总觉得,那些人要找的,或许不只是沈清欢,还有谢临留下的那半块玉佩。

长戟被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秦峰看着里面自己的脸,满眼焦虑,却不知道这焦虑该往哪搁。他想起谢临临死前的眼神,想起魏衍在水寨的信号,想起云游那把空白的扇子,这些碎片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却拼不出个完整的模样。

“秦大哥,苏谷主派人送药来了。”小石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怯生生的意味,“说这是能治‘心慌’的药。”

秦峰接过药包,里面是晒干的平安草,带着清苦的香。“知道了,让苏谷主放心,这边有我。”他拍了拍小石头的头,却没说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放心。

小石头走后,秦峰将药草塞进怀里,重新握紧长戟。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柴房的门被风吹得哐哐响,像有人在外面敲门,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暗处窥伺。

 

悦心斋的灶房里,阿芸正往药罐里添水。明儿在摇篮里睡着,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沈清越蹲在炉边,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画了又擦,擦了又画,最后只留下个歪歪扭扭的鸢尾花。

“清越,过来帮我把药渣倒了。”阿芸轻声说,不想吓着孩子。

沈清越没动,眼睛盯着地上的花。“阿芸姐姐,谢大哥……真的是我二哥吗?”他抬起头,眼里满是茫然,“他为什么要帮坏人?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他才不认我们?”

阿芸走过去,蹲下来抱住他。孩子的肩膀在发抖,像只受惊的小兽。“不是你的错。”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却没什么底气,“大人的世界很复杂,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懂的。”

可她自己也不懂。她不懂为什么云游会突然出现,不懂为什么魏衍要帮他们,不懂为什么萧逸景和沈清欢之间会变成这样。她只知道,从沈清欢和萧逸景离开的那天起,悦心斋的空气就变了,沉得像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摇篮里的明儿忽然哭了起来,大概是饿了。阿芸起身去冲奶,眼角的余光瞥见院外的茶田。雪落在茶芽上,白花花一片,像盖了层薄被。可她总觉得,那白雪下面,藏着什么东西在动,是金鸢尾的人,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只觉得心慌。

 

暮色降临时,沈清欢才回到客栈。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他的肩上落了层雪,冻得发红,手里却拿着张画,是他在粮仓外画的巡逻路线图。

“巡逻的人,比昨天多了一倍。”他把图放在桌上,声音里带着疲惫,“而且他们手里的兵器,不是寻常的刀,是……”

“是北狄的弯刀。”萧逸景接过话头,指了指图上的一个角落,“这里是暗河入口的正上方,守卫最密,怕是早就料到有人会从这里动手。”

沈清欢没说话,看着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像撒了把血,刺得人眼睛疼。

“要不……”萧逸景犹豫了一下,“要不我们换个法子?从粮仓的正门强攻?”

“不行。”沈清欢立刻否定,“正门的机关比暗河多十倍,而且里面全是火药,强攻就是送死。”

两人又陷入沉默。烛火重新亮起,照着桌上的路线图,也照着两人脸上的焦虑。他们都知道,这场仗难打,可难在哪里,又说不清楚。是难在金鸢尾的守卫严密,还是难在彼此间这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谁也不知道。

夜深时,沈清欢照旧躺在床内侧,面朝墙壁。萧逸景坐在桌前,照旧握着剑。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像条无法逾越的河,将两人隔在两岸。

谁也没睡着。各自的心事在黑暗里翻涌,像窗外未化的雪,积在心里,又沉又冷。他们都在担忧,却不知道这担忧究竟指向何方,是担忧即将到来的生死之战,还是担忧这层隔阂,会像暗河的机关一样,一旦触发,就再也无法挽回。

丑时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沉闷得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京城的雪,江南的风,牢里的周御史,悦心斋的孩子,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影,都在这一刻,被这声梆子牵扯着,悬在半空,不知下一刻会落向何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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