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寒夜里的微光与沉重的枷锁

“谢家。”

“我的……父亲。”

六个字。

轻飘飘的六个字。

却裹挟着万载玄冰的寒意和足以压垮灵魂的重量,狠狠砸在湫晴的心上!瞬间将她从琴房的冰冷对峙,抛入了一个更深邃、更黑暗、更令人窒息的深渊!

谢家?

他的父亲?

这两个词,像两把淬毒的钥匙,猝然打开了谢祁内心最幽暗、最血腥的囚笼!那个强大到掌控一切、优雅如月光、却又暴戾如猛兽的矛盾体,其根源……竟在此处?

巨大的震惊让她彻底僵在原地,连哭泣都忘记了。她看着谢祁逆着走廊微弱光线转过来的身影,面容隐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不再是图书馆里的郑重,不再是树下的笃定,不再是清晨的冷峻,也不再是琴房里的空洞暴戾……那里面翻滚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到令人心碎的暗流——是深入骨髓的痛苦,是刻入灵魂的自嘲,是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般的……希冀?

他看着呆立如同冰雕的湫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卑微的疲惫,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她震耳欲聋的寂静里:

“现在,”

“可以……陪我坐会儿吗?”

“就一会儿。”

不是命令。

不是宣告。

是请求。

一个刚刚撕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露出狰狞獠牙、自称为“怪物”的人,此刻发出的、近乎脆弱的、带着最后一丝试探的……请求。

这巨大的反差,比任何强势的命令或冰冷的坦白都更具冲击力!它像一根最柔软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湫晴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瞬间击溃了所有残余的恐惧和犹豫!

她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用力地、几乎是踉跄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

谢祁似乎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那股紧绷到极致、仿佛随时会崩断的气息,稍稍松懈了一丝。他没有再看她,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向琴房角落那排靠墙的旧椅子。他选了最靠里、光线最暗的一把,背对着巨大的钢琴和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坐了下去。受伤的手依旧无力地垂在身侧,血珠似乎已经凝固,在昏暗中留下暗沉的痕迹。

湫晴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也让她混乱的头脑获得片刻的清明。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到离他稍远一点(大概隔着一个座位)的另一把椅子旁,轻轻坐了下来。冰冷的木椅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寒意,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个隐在阴影里的、沉默的身影上。

琴房陷入了更深的寂静。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却丝毫驱散不了室内的沉重与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钢琴的金属硝烟味,还有谢祁身上那股凛冽如松林雪后的气息,此刻混合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伤。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湫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心跳如擂鼓。她不敢看他,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模糊的光影,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沉重的呼吸,衣料摩擦的窸窣,或者……那伤口可能带来的隐痛。

终于,在仿佛凝固了永恒的沉默之后,谢祁的声音,如同从幽深的地底传来,沙哑、疲惫,带着一种被岁月反复碾压过的沉重,缓缓响起,打破了死寂:

“谢家……在外人眼里,是光鲜亮丽的名门。”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却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冰冷的苦涩,“建筑世家,百年积淀,荣誉满墙……呵。”

一声极轻的、充满自嘲意味的冷笑,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我父亲……谢振霆,”这个名字被他念出来,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就是这座华丽堡垒的……暴君。”

“暴君”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恐惧?

“他的世界里,只有完美,只有掌控,只有……谢家的荣光。”谢祁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而我,作为他唯一的儿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必须完美的作品。一件承载谢家未来、不容有丝毫瑕疵的……工具。”

湫晴的心猛地揪紧!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阴影里的他。虽然看不清表情,却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将人碾碎的沉重。

“练琴,不是为了喜欢,而是因为‘谢家的继承人必须精通艺术,彰显门楣’。”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弹错一个音符,是废物;指法不够完美,是耻辱;流露出一点自己的情绪?那更是……大逆不道!”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被驯化后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等待我的,是戒尺,是皮带,是冰冷的禁闭室……是直到我能完美复刻出他想要的、如同机器般精准冰冷的音符为止。”

湫晴倒吸一口凉气,死死捂住了嘴!戒尺?皮带?禁闭室?!仅仅因为弹错一个音符?!

“建筑也一样。”谢祁的声音更加低沉,仿佛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回忆,“图纸上一条线画歪了,会被他亲手撕碎,砸在我脸上。一个结构计算有误?呵……他有一百种方法让你记住什么叫‘万无一失’。在他眼里,没有过程,只有结果。没有喜好,只有……必须达到的标准。”

“他扼杀了我所有‘喜欢’的权利。”谢祁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如同困兽般的痛苦,“我喜欢弹欢快的曲子?他说轻浮!我喜欢设计有温度的建筑?他说幼稚!我试图表达一点自己的想法?他说……叛逆!是废物!是给谢家丢脸!”

每一个“废物”,每一个“丢脸”,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湫晴的心上!她无法想象,那个在琴房专注弹奏、在图纸上挥洒线条、仿佛天生就带着光芒的谢祁,他的童年和少年,竟是在这样冰冷、残酷、毫无尊严的训斥和暴力中度过的!

“所以……”谢祁的声音停顿了很久,似乎在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再开口时,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自嘲,“你看到的‘温和’?那不过是在无数次鞭笞和囚禁后,学会的……生存的本能伪装。一层用来隔绝外界、保护自己不被彻底摧毁的……冰壳。”

“你看到的‘专注’?那不过是被迫训练出来的、刻入骨髓的、对‘完美’的偏执追求。因为任何一丝‘不专注’,都可能招致毁灭性的惩罚。”

“你看到的……‘暴戾’?”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才是我骨子里的东西!是被他亲手用恐惧和暴力浇灌出来的、深埋在冰壳之下的……魔鬼!是我唯一能用来对抗他的、扭曲的力量!是我面对威胁时,唯一知道的、最直接有效的解决方式!”

真相如同最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湫晴!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的优雅是伤痕累累的伪装!

原来他的专注是恐惧催生的偏执!

原来他的强大背后,是扭曲的力量和无法摆脱的阴影!

原来他的“暴戾”……竟是被他父亲亲手培育出来的、用以对抗暴力的……畸形武器!

巨大的心疼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隔阂和恐惧!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被至亲之人亲手雕刻成伤痕累累的“作品”的灵魂!

“他……”湫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阴影里,谢祁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沉默了更久,久到湫晴以为他不会回答。

“因为……我的母亲。”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艰涩,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撕裂喉咙,“她……是唯一给过我一点温度的人。唯一……试图保护我的人。” 提到“母亲”,他那冰冷死寂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暖意和刻骨的痛楚。

“然后呢?”湫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然后?”谢祁发出一声极其悲凉、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笑,“然后……她死了。在我十岁那年。一场‘意外’的车祸。”

“意外”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怀疑和……无法言说的恨意!

“他(指谢振霆)说,是因为她太软弱,太感情用事,不适合做谢家的女主人,更……不适合做我的母亲。”谢祁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恨意,“他说,她的‘软弱’会毁了我!会毁了谢家完美的继承人!”

“从那以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冰壳彻底冻住了。魔鬼……也彻底被放出来了。”

琴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湫晴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泣声,和谢祁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窗外的灯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如同风中残烛。

巨大的悲伤和心疼淹没了湫晴。她看着那个隐在黑暗里的、仿佛背负着整个沉重世界的孤寂身影,看着他垂落在身侧、带着伤痕的手……所有的畏惧、所有的隔阂,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心疼和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的冲动。

她不再犹豫。

她轻轻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走到谢祁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昏暗的光线下,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依旧是英俊的轮廓,但此刻写满了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破碎的脆弱。那双深邃的眼眸,不再是寒冰,也不再是空洞,而是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一种溺水者般的茫然。

湫晴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自己依旧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覆在了他那只受伤的手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谢祁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只受伤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被湫晴更加用力地、却又不带任何强迫意味地,轻轻握住了。她的掌心柔软、微凉,带着泪水的湿意,却奇异地传递出一种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暖流。

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却清澈见底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评判,没有拯救者的高高在上,只有最纯粹的心疼、理解和一种无声的陪伴——**我在这里。我看到了。我明白。**

谢祁僵硬的身体,在她无声的注视和掌心那微弱却固执的暖意下,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他眼中翻涌的剧烈暗流,似乎也在这无声的暖流中,渐渐平息,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无尽疲惫的沉寂。

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阖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也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卸下所有沉重枷锁、允许自己脆弱片刻的港湾。

湫晴就这样静静地蹲在他面前,握着他受伤的手,用自己微弱的体温,温暖着他指尖的冰凉。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琴房内寂静无声。巨大的钢琴投下沉默的阴影,见证着这一隅的脆弱与微光。

寒夜里,没有更多的言语。

只有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在冰冷的深渊边缘,第一次,以最真实、最破碎的姿态,无声地靠近。

一个卸下了沉重的伪装与暴戾的盔甲,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

一个放下了所有的恐惧与仰望,伸出了带着泪水和暖意的手。

风暴的源头已然揭开,沉重得令人窒息。而此刻的宁静,如同暴风雨眼中那片刻的、珍贵的喘息,脆弱,却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相互依偎的微光。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