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草莓蛋糕与“习惯”（续）
谢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喧闹的人潮中，像一滴墨融入大海，无迹可寻。留下湫晴独自站在梧桐树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脚边投下晃动的光斑。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沉甸甸的，草莓奶油的甜腻香气固执地钻入鼻腔，与她胸腔里翻腾的冰冷、茫然和那沉甸甸的“习惯”二字，形成一种割裂的、近乎荒诞的对比。
“习惯……”
她无意识地低喃，指尖冰凉，隔着薄薄的塑料袋，能感受到蛋糕盒坚硬的棱角。习惯什么？习惯他突如其来的强势命令？习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般平息风暴的能力？习惯他递来蛋糕时那不容置疑的、近乎程序化的“安抚”？还是……习惯他那双深邃眼眸里，时而沉静如渊、时而锐利如刀、时而又翻涌着她完全无法解读的复杂暗流？
周围下课的学生们步履匆匆，谈笑声、自行车铃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气的背景音。但湫晴却感觉自己像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隔开，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像一艘被巨浪抛上陌生海岸的小船，搁浅在名为“谢祁意志”的沙滩上，无所适从。
回宿舍？面对室友可能的询问，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蛋糕，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此刻失魂落魄的状态。找个安静的地方？偌大的校园，似乎没有一处角落能真正容纳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最终，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向了一个她熟悉、也让她感到一丝安全的地方——艺术中心那间偏僻的、昨夜曾发生过惊心动魄对话的小音乐教室。那里足够安静，也足够……承载她此刻复杂的心绪。
推开那扇虚掩的门，熟悉的钢琴和空置的椅子映入眼帘。昨夜残留的紧张气氛似乎早已消散，只剩下空旷和寂静。她反手轻轻关上门，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她走到窗边那把旧椅子旁，将装着蛋糕的塑料袋放在地上。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粉色的盒子，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谜题。
谢祁的脸庞、眼神、话语，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反复闪现。
图书馆里那句石破天惊的“我想试试”——带着不确定的探索，却足以颠覆她的世界。
清晨冷峻押着周凯出现的画面——雷霆手段，斩断恶意。
面对高铭窥探时，那只按在她手背上的手和那个冰冷的警告眼神——强势的庇护，宣告主权。
树下递来蛋糕时，那句“眼睛肿着，吃点甜的”——笨拙直接，不容置喙。
最后那句沉甸甸的“你该学会的，是习惯”——像一句命运般的箴言，悬在头顶。
每一种形象都如此鲜明，却又如此割裂。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谢祁？或者，这些矛盾的特质，本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他？
她真的能“习惯”这样的他吗？习惯这种被卷入风暴中心、被他强大力量裹挟着前行的感觉？习惯他时而温柔（如果买蛋糕算温柔的话）、时而又冷酷（如命令她不许退缩）的反复？习惯他那份沉甸甸的、带着掌控意味的“试试”？
巨大的迷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缓缓蹲下身，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试图在熟悉的、无人打扰的角落舔舐伤口，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过于庞大的冲击。蛋糕的甜香在寂静的空气里弥漫，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头的苦涩和混乱。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将教室内的影子拉长。寒意透过单薄的门窗缝隙渗入，让湫晴微微打了个寒颤。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太久，四肢都有些僵硬麻木。
就在这时——
一串低沉、冰冷、带着强烈压抑感的钢琴旋律，如同冰锥般，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小音乐教室的寂静！
琴声是从隔壁那间更大、设备更好的主琴房传来的！那音色浑厚而充满力量，演奏的并非任何柔美抒情的乐章，而是肖邦《革命练习曲》开篇那一段充满爆发力与抗争意志的急促下行音阶！
**咚！咚！咚！咚！**
每一个音符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湫晴猝不及防的心上！那旋律里蕴含的愤怒、压抑、不屈的爆发力，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宣泄感，穿透了墙壁，毫无阻碍地灌入她的耳膜，震得她心脏都跟着剧烈地抽搐！
是谢祁！
除了他，没有人能把这首技巧艰深、情感爆裂的曲子，弹奏出如此冰冷又极具穿透力的质感！这琴声里没有演奏厅里的优雅克制，只有一种近乎失控的、在琴键上倾泻而出的、被强行压抑的暗涌！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弹这首曲子？这冰冷狂暴的琴声……是因为她吗？是因为她早上在图书馆的退缩？是因为她刚才在树下的惊惶？还是……因为高铭那阴魂不散的窥伺？
巨大的惊愕瞬间压过了迷茫。湫晴猛地抬起头，忘了身体的僵硬，忘了地上的蛋糕。她像被那充满力量的琴声钉在了原地，只能僵硬地、被动地聆听着隔壁传来的风暴。
琴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汹涌。快速轮指带起的音流如同冰河崩裂，沉重的和弦像是巨石滚落悬崖。那不再是演奏，而是一场在琴键上爆发的、无声的战争！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棱角，带着寒意，带着一种要将所有束缚和压抑都彻底撕碎的决绝！
这琴声……太陌生了！与她记忆中那个在琴房专注弹奏、神情温和的谢祁，判若两人！这更像是昨夜那个冲入黑暗、带着戾气的谢祁，在用琴键宣泄着他无法言说的情绪！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湫晴。她从未听过谢祁弹奏如此……充满负面情感、如此具有破坏性的音乐！这琴声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谢祁内心某个她从未窥见、也从未想象过的幽暗角落！
原来，他并非永远冷静自持。
原来，他也有如此汹涌、如此冰冷、如此需要宣泄的暗流！
原来，那句“习惯”的背后，不仅仅是对她的要求，或许……也是对他自己内心某种力量的无奈妥协？
这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那个蛋糕、那句“我想试试”更加猛烈！它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笼罩在谢祁身上的神秘光环，让她窥见了他强大表象下，同样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深渊。
琴声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韵在空荡的琴房里、也在湫晴的耳边嗡嗡作响。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湫晴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捕捉着隔壁的任何一丝声响。
没有脚步声。
没有开门声。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还在里面吗？
他……怎么样了？
巨大的担忧瞬间淹没了所有的迷茫、恐惧和混乱。那个刚刚还在命令她“习惯”的、强大到令人窒息的谢祁，此刻在隔壁琴房里，独自面对着他内心汹涌的暗流。那冰冷狂暴的琴声，像他无声的呐喊，也像一道无形的伤口，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她面前。
她该怎么做？
像他命令的那样，“习惯”他的强大，也“习惯”他的深渊？
还是……
湫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投向了那扇连接着隔壁主琴房的、紧闭的、厚重的隔音门。
门的那一边，是风暴的中心，是谢祁不为人知的深渊，也是……他刚刚向她打开的那条缝隙背后，最真实、最凛冽的风景。
初冬傍晚的寒意更浓了。小音乐教室的灯光昏暗。地上那个粉色的蛋糕盒，在阴影里像一个被遗忘的、不合时宜的梦境。
而湫晴，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站直了身体。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然后，她抬起脚，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那扇紧闭的隔音门。
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如同她走向一场未知的、凛冽的风暴。
走向那个刚刚用琴声向她展露了最冷冽一面的谢祁。也走向……那个他要求她必须学会的“习惯”背后，最真实的温度与寒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