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影灯下
仁和医院骨科手术区特有的气味——浓烈的消毒水、金属器械的冰冷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铁锈味——包裹着顾清淮。他被推进准备间,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护士熟练地给他建立静脉通路,冰凉的液体顺着塑料管流入血管,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恐惧,后知后觉地、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紧紧勒住他的心脏。脚踝处被固定着,但持续的钝痛和肿胀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里面的骨头和韧带,碎了。
“顾先生,放松,别紧张。”麻醉师的声音温和,带着职业性的安抚。
顾清淮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维持影帝的从容风度,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出卖了他。他下意识地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视线越过忙碌的护士和麻醉师,落在更衣室半开的门口。
傅砚辞正在洗手。他背对着准备间,高大的身影被包裹在深绿色的刷手服里,衬得肩背线条更加挺拔宽阔。水流开得很大,哗哗作响。他垂着头,手臂的肌肉随着刷洗的动作而绷紧、起伏。顾清淮能看到他后颈处剃得很短的、干净利落的发茬,还有他专注侧脸的一小部分轮廓。那是一种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姿态,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水流冲刷手臂的声音和他即将进行的手术。冷硬的侧脸线条在水汽氤氲中,透出一种近乎神性的、掌控一切的权威感。
那画面奇异地抚平了顾清淮心中一部分的惶恐。仿佛只要那个背影在那里,一切就都在掌控之中。
更衣室的门关上,傅砚辞的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手术室厚重的自动门开启,顾清淮被缓缓推了进去。
无影灯的光芒,冰冷而刺眼,宛如审判之光,将一切暴露无遗。巨大的手术灯悬挂在头顶,如同一只冷漠的眼睛。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愈发浓烈。顾清淮被小心翼翼地移至狭窄的手术台上,视野被限制在头顶那片惨白的光晕之中。冰冷的金属器械碰撞声、护士清点器械的报数声,以及各种仪器启动时发出的单调电子音……这些陌生而冰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建出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绝的空间,一个只属于修复与切割的领域。
“顾清淮,现在开始给你进行腰麻。”麻醉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可能会感到一些胀痛,别担心,很快就会结束。”
顾清淮闭上双眼,感受到冰凉的消毒棉球在后腰轻轻擦拭,随后是细微的针刺感,接着是一种从脊椎深处蔓延开来的奇异酸胀感。他努力深呼吸,试图驱散身体逐渐失去控制的恐慌。他能感觉到医护人员在调整他的腿部位置,摆弄他的脚踝,但他却无法感知到具体的动作。这种“存在”却“失控”的感觉,比疼痛本身更令人不安。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剥离感中,一个沉稳的脚步声靠近,停在手术台的右侧。顾清淮无需睁眼便知道是谁。
“麻醉效果如何?”傅砚辞的声音响起,比平时在诊室或救护车里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瞬间压过了所有仪器的噪音。
“平面稳定,可以开始。”麻醉师回答。
“嗯。”傅砚辞应了一声。
顾清淮感到一片深绿色的无菌布覆盖在他的脸上,只留下右侧脚踝的手术区域暴露在无影灯下。视野彻底被遮挡,只剩下听觉被无限放大。他听到傅砚辞沉稳的指令清晰地响起:
“11号刀片。”“电刀,低功率。”“拉钩,暴露视野。”“吸引器跟上,清理积血。”“骨膜剥离器。”
他的指令简洁而精准,没有多余的废话。每一个命令落下,都伴随着器械传递的轻微声响和护士清晰的回应。手术室内只剩下他低沉有力的声音,器械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吸引器吸走液体的嘶嘶声。没有闲聊,没有犹豫,节奏稳定得如同一台精密仪器在运行。
顾清淮躺在那里,身体被麻醉,意识却异常清醒。他想象着傅砚辞此刻的样子。那双骨节分明、此刻必然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如何精准地切开皮肤,分离组织,避开血管神经,找到那些碎裂的骨片。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如何在无影灯的强光下,捕捉到最细微的损伤。他就像一个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手术刀是他的武器,这片小小的脚踝区域就是他此刻要征服的领土。
“内踝骨裂端已见,断端轻度移位。”傅砚辞的声音平稳地叙述着,像是在进行教学讲解,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判断,“外侧副韧带,前距腓韧带,实质撕裂约75%,束状结构断裂。距腓前韧带中度损伤。” 他的描述冰冷而客观,将顾清淮脚踝内部的惨状毫无保留地揭示出来。
顾清淮的心随着他的描述一点点下沉。撕裂75%……中度损伤……这些冰冷的百分比和术语,比任何疼痛都更清晰地描绘出他伤情的严重程度。
“微型接骨板,3孔。”“持骨钳复位。”“钻头,2.0毫米。”“螺钉固定。”
指令有条不紊地继续着。顾清淮能听到钻头高速旋转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嗡嗡声,穿透骨头时沉闷的阻力感仿佛能通过手术台的震动传递过来。然后是螺丝钉被拧紧时,金属嵌入骨质的细微“咯吱”声。每一次声响,都代表着一处断裂被强行归位、固定。这感觉……很奇妙。他的身体在被拆解、修复,而他只是一个被迫旁观的局外人。唯一能感知到的,是那个掌控着一切的声音,和声音主人那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掌控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