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情这种东西
“路怜逸,你告诉我,”时砚修微微侧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路怜逸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究:“关于那个你亲手承诺的考虑,是你基于‘资源最优配置’、‘基因延续’、‘绑定顶级Alpha战力’这些冰冷逻辑链推演出的‘高效’指令?还是……”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冒险的、触碰禁忌的意味,“还是你路怜逸这个人,冰壳底下还没死透的那点东西,‘路予泽’,他偷偷跑出来,给我的?”
路予泽。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路怜逸精神堡垒最底层那个被厚厚数据尘埃覆盖的角落。
镜片后的深灰色瞳孔骤然收缩,高速运转的逻辑链条仿佛遭遇了强电磁干扰,瞬间一片混乱的雪花噪点。颈侧的旧疤猛地一阵灼烫,剧烈的搏动感几乎要冲破皮肤。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休息室里冰冷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灌入肺腑,强行将那瞬间翻腾的、名为“路予泽”的混乱风暴压下。
再次睁开眼时,深灰色的眼眸已重新冻结为无机质的冰冷,只是那冰层之下,暗流汹涌的痕迹尚未完全平复。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再次用力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仿佛这个动作能重新校准他偏移的核心。
“我不管你从何知道这些,但生育提议,”路怜逸的声音响起,嘶哑平稳,带着金属被强行拉直后的单调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精密仪器中刻录出来,“是基于符合多重逻辑评估。”
彼此四目相对,他直视着时砚修那双燃烧着执念的鎏金竖瞳,深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感波澜,只有纯粹的分析:
“第一,基因层面。你的Alpha基因序列具备高度稳定性(变异率低于0.01%)与强大战斗潜能表达(【灾厄獠牙】已证实其显性遗传强度),我的Omega基因虽携带信息素风暴风险因子,但大脑功能优化显著。结合后代获得优质战斗/研究双系遗传概率:89.7%。此为高效基因延续策略。”
“第二,资源绑定。通过基因纽带,建立你与第七研究所更深层、更稳固的隶属关系。降低顶级战力(Alpha-03)叛离或不可控风险系数17.3%。提升你作为归档单位战场存活率及任务完成率预期值。”
“第三,战场回收保障。拥有直系血脉继承者,可大幅提升你作为高价值战力在极端战场环境下(如重伤、被俘)被联盟或祁家执行回收而非放弃处理的优先级。”
“第四,……”
“够了!”
时砚修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如同受伤野兽压抑的咆哮,打断了路怜逸冰冷精准的罗列。他鎏金色的瞳孔里,最后一丝强行压抑的平静彻底碎裂,被巨大的失望、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取代。
高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前倾,他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到路怜逸冰冷的镜片上,野蔷薇的气息瞬间变得尖锐而充满压迫。
“高效?策略?绑定?”时砚修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淬着血挤出来,“路怜逸,在你眼里,我时砚修这个人,我的命,甚至我他妈以后可能存在的孩子,都只是一堆可以加减乘除的数据?一堆需要被‘高效利用’的资源?!”
情绪翻涌,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如闪电,却在即将触碰到路怜逸颈侧那道高领遮掩的旧疤时,硬生生地僵在半空,骨爪的尖端在惨白灯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距离那脆弱的疤痕只有寸许。
生生遏制让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鎏金的竖瞳死死盯着那道疤,又猛地抬起来,死死锁住路怜逸镜片后那片深不可测的灰色冰原,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与不解。
“为什么?!”时砚修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质问,不再是狂暴,而是深沉的、被彻底刺伤的困惑,“为什么你总是能这么冷静?那道疤……”
“它到底怎么来的?”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路怜逸的颈间,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心疼,“是它把你变成这样的吗?”
“……”路怜逸的身体在时砚修抬手欲触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如弦,颈侧的旧疤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灼痛幻影。但当对方的手僵停在半空时,那股紧绷感又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瞬。
他看着时砚修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痛苦和困惑,那是一种与盛槐序空洞的漠然截然不同的、属于活人的激烈情绪。这情绪像一道强光,短暂地刺破了他精密逻辑构筑的冰冷堡垒。
死寂在冰冷的休息室里蔓延,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时砚修沉重而灼热,路怜逸则轻浅得近乎虚无。
许久,路怜逸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这一次,他的指尖没有去推镜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僵硬,落在了白大褂最上方的纽扣上。
“嗒。”
一声轻微的金属搭扣弹开的声响,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纽扣被一颗颗解开,动作精准、稳定,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在进行一项早已设定好的程序。
苍白修长的脖颈线条逐渐显露,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色,带着一种易碎的瓷感。最后,领口被彻底拉开。
那道疤痕,终于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暴露在时砚修鎏金色的、瞬间凝固的视线里。
它像一条僵死的、扭曲的暗红色蜈蚣,从锁骨上方斜斜地向上蜿蜒,一路爬升到接近耳根的位置。
疤痕的边缘极不规则,呈现出皮肉被粗暴撕裂后又被劣质手段强行粘合的痕迹,表面凹凸不平,颜色暗沉发白,如同被岁月和苦难反复腌渍过的皮革。
在靠近颈动脉的位置,疤痕的走向显得尤为狰狞和深陷,无声诉说着当年那致命一击的轨迹。
时砚修的呼吸瞬间停滞,尽管见过无数次,但每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掩地直面这道疤,都像第一次看到时那样,带着一种原始的、混合着愤怒与某种难以言喻痛楚的剧烈冲击力。
它比任何战场上的创伤都更加丑陋,更加触目惊心,这是路怜逸被世界彻底“归档”的证明,是他一切冰冷逻辑的残酷起点。
路怜逸没有看时砚修的反应,他的目光落在对面光滑冰冷的合金墙壁上,仿佛在凝视着墙壁上映出的、另一个时空的倒影。他的声音响起,嘶哑依旧,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如同在宣读一份尘封已久的、与自己无关的档案:
“C-739行星。第七星域边缘。资源枯竭。没有四季,只有永恒的风沙和能灼伤肺叶的辐射尘。”他顿了顿,似乎在检索更具体的参数,“我的生物学父母,如果这个定义还能成立的话,是两颗被生存磨光了最后一点人性、只剩下掠夺本能的‘矿石’。”
“他们的价值衡量标准,是每天能挖到多少克含辐射的劣质晶矿,能换回多少块维持最低生存的合成营养膏。”
“我的十二岁生日,”他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巴,露出那道疤痕最狰狞的、靠近颈动脉的部分:“礼物是半块印着劣质雪松图案的营养膏。代价,”他冰冷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道凸起的疤痕边缘,触感粗糙而麻木,“是我这条‘只会消耗粮食的废物’的命。”
时砚修的身体猛地一震,鎏金的竖瞳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尖。尽管早有猜测,但当路怜逸用这种毫无波澜的语气亲口说出“废物”和“代价”时,那冰冷的字眼依旧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他的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古铜色的皮肤下青筋暴起,一股狂暴的杀意混合着无法言喻的心疼,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路怜逸仿佛没有察觉身边Alpha骤然升腾的恐怖气息,他的叙述依旧平稳、精确,如同设定好程序的留声机:
“工具:矿洞深处捡来的、边缘卷刃的废弃合金片。执行者:生物学父系遗传提供者。过程:割喉。目标位置:颈动脉。执行结果:严重偏离。原因:目标挣扎或执行者手艺低劣。实际损伤:气管部分断裂,颈动脉侧壁撕裂,大量失血。后续:目标被丢弃于露天垃圾处理区,预估存活时间:小于6标准时。”
“我在自己的血和垃圾堆里躺了三十七小时四十二分钟。”路怜逸的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在陈述别人的经历,“靠舔食渗入沙砾的血浆和前一天积存的雨水维持基础代谢。”
“意识临界点:第四象限模糊。回收方:祁家第七星域勘探队第三小队。回收原因:勘探队向导,编号Beta-17,死于辐射病急性发作。小队需熟悉本地辐射变异区地形的活体样本临时替代品。我的大脑活动信号被便携式扫描仪捕获,评估价值:C+级,具备基础认知及方向辨识能力,生存意志顽强。”
他终于微微侧过头,深灰色的眼眸透过冰冷的镜片,平静无波地看向时砚修,那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纯粹的、洞悉本质的了然,如同在分析一个被拆解到零件状态的废弃机器:
“所以,时砚修,你问我为什么能‘冷静’?”
“因为‘情’这种东西,”他指尖再次用力按在那道狰狞的旧疤上,仿佛在确认一个早已被注销的标签,“在我被这道疤归档的那一刻起,就和C-739行星上那些垃圾一起,被彻底处理掉了。”
“它无法被量化,无法被控制,无法带来确定的收益,它只会干扰判断,降低效率,导致资源错误配置,就像我那对生物学父母,那点可怜的、基于血缘的‘情’,最终导向的,是半块营养膏和我这道疤的高效交易。”
“祁家给了我‘路怜逸’这个名字,给了我实验室,给了我发挥这具身体最大价值的舞台。作为交换,我的一切——我的思维,我的研究成果,我的生育能力,”他的目光扫过时砚修紧绷的脸,“都是可供评估、配置、利用的资源。”
“那个‘考虑生育’的提议,”路怜逸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终的宣判,“是资源管理者我基于当前及未来战略需求,对高价值Alpha单位你进行深度绑定和效能提升的最优策略之一。它与‘路予泽’无关。‘路予泽’早已归档,存在于过去的冗余数据区,无调用价值。”
死寂。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的死寂,如同实质的冰水,淹没了狭小的休息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