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听雪录
《心镜四季》第二卷:破茧之春
第116章:听雪录 李默的琴弦在春风里断了三根,银丝般的弦线飘落在融雪的泥地上,很快被洇成深褐色。林深蹲在鄂温克族迁徙营地的边缘,正用烧焦的桦树皮修补《听雪》装置的铁皮,指尖被冻得发红,却丝毫不敢停歇。
远处传来萨满祭祀的鼓声,咚、咚、咚,沉得像敲在人的心脏上。那鼓声与李默调试的电子音轨撞在一起,惊飞了枝头一群白腰朱顶雀,鸟群扑棱棱掠过铁皮阵,翅膀扫过金属表面,发出细碎的颤音。
“你这动静,”苏河拎着鹿颈油灯走过来,灯罩里的火苗被风晃得厉害,“山神听了都得跳崖。”她伸手捂住耳朵,铁皮在风里发出的锐响像刀刮玻璃,刺得人耳膜生疼。
李默坚持要在融雪季录制“冰河初啼”。凌晨四点的黑龙江支流还结着薄冰,寒气从冰面往上冒,钻进骨头缝里。两人匍匐在冰面上,将自制的铝箔传感器贴入冰裂纹深处,电线像冻僵的蛇,蜿蜒着连向录音设备。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冰层下的暗流开始撕扯铝箔,细微的震动通过骨传导耳机直击鼓膜——那声音很怪,介于鲸歌的悠长与骨折的脆响之间,低频震颤让林深的胸腔都跟着发麻。
“听见了吗?”李默的盲眼在晨雾中泛着青灰,他微微侧着头,像是在捕捉最细微的声波,“冰在分娩春天。”
林深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这声音让他想起车祸时金属框架扭曲的呻吟,方向盘断裂的瞬间,就是这样沉闷又尖锐的响;还想起手术台无影灯的电流嗡鸣,当时他刚失去右臂,麻药失效后的疼混着电流声,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他抓起炭笔在冰面速写,想把这声音画下来。可线条总在某个临界点突然崩断,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如同李默调试失败的音轨,刚有起色就戛然而止。冰屑粘在笔尖,融化的水让炭痕晕成模糊的团,看不真切。
老萨满阿吉伦闯入帐篷那夜,《听雪》装置刚完成第七次迭代。三千枚铁皮悬吊在百年松木支架上,长短不一,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像串巨大的风铃。李默的电磁弓划过铁皮表面,激起的声浪让营地的猎犬集体哀嚎,有的甚至夹着尾巴钻进了雪堆。
“你们在抽打山神的脊梁!”阿吉伦的鹿角帽撞上铁皮阵,铜铃串“哗”地散开,与金属共振出诡异的和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老人的眼睛瞪得通红,布满褶皱的脸因愤怒而颤抖。
林深握紧了火山灰调制的赭石颜料,指节泛白。他看着阿吉伦抽出熊骨刀,毫不犹豫地割破手掌,将血抹在铁皮边缘。“鄂温克人的歌要蘸着露水唱,你们这鬼东西只配给战争招魂!”血珠顺着铁皮的纹路往下淌,在底端积成小小的血洼,慢慢晕开,形成树状图般的诅咒,枝枝叉叉,透着股凶气。
突破发生在谷雨前夜。当时李默正调试振荡器,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松脂罐,琥珀色的液体滴在振荡器上,高频声波让松脂瞬间凝结成珊瑚状的结构,层层叠叠,美得让人惊叹。
林深突然撕毁了所有设计图,纸页碎片飘落在铁皮上。他翻出鄂温克族鞣制鹿皮用的蜂蜡,混合着从长白山带回来的矿物颜料,笨拙地涂抹在发声铁皮的背面。
“朱砂对应角调,石青属宫音……”他一边抹,一边念叨,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颜料里,“这是《黄帝内经》五音疗疾的色谱化!”
当电磁弓再次扫过铁皮时,奇迹发生了。声波裹挟着色彩粒子在帐篷内炸开,苏河看见空气里泛起孔雀蓝的涟漪,像有人在虚空里泼了桶颜料;李默虽然看不见,却精准地抓住了一片飘散的石青粉末,放在鼻尖轻嗅:“东北风,生巽位,携木气——这是春声的肝音!”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空茫的眼窝仿佛也有了光。
阿吉伦的预言在清明那天应验了。持续的暴雨冲垮了声学帐篷,铁皮装置在泥泞中锈蚀成赭红色,像被血浸透的铠甲。李默跪在狼藉中,指尖抚过锈迹斑斑的残片,突然解下背上的古琴。
那是把明代的雷击木古琴,杉木琴身泛着温润的光,琴腹还刻着严天池的“清微澹远”四字,是李默的命根子。“烧了它。”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林深攥紧火把,迟迟不肯动。他知道这把琴对李默意味着什么,去年冬天李默为了护它,在雪地里跟熊对峙了整整一夜,腿上留下道深可见骨的疤。
“琴是囚笼。”李默突然举起琴身,狠狠砸向旁边的岩石,“我要的是松涛在铁锈里复活的声音!”琴身裂开道缝,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火焰吞噬雷击木的瞬间,松香的气息弥漫开来,竟带着股清冽的甜。林深在灰烬里扒拉,捡到半枚完好的琴轸,琴轸上还缠着点未烧尽的弦丝。他用蜂蜡将其粘在最后一块铁皮背面,当晚调试时,装置突然发出前所未有的浑厚泛音——像冰川吞没整片森林时的叹息,沉郁而辽阔。
迁徙日前夕,《听雪》装置迎来了终极形态。林深用鞑靼荞麦浆将铁皮阵重组为螺旋塔,盘旋而上,直指天空;李默的电磁弓换成了鄂温克儿童打磨的燧石片,石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当第一阵春风掠过装置时,三千枚铁皮同时振动起来,声波震落松针上的残雪,簌簌地往下掉,像场微型的雪。阿吉伦带着全族人静立在塔下,谁都没有说话。
突然,老萨满的铜铃从腰间滑落,“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这不是铁器的声音……”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是十七年前冻死在敖鲁古雅那头母鹿的哀鸣!”
苏河猛地转头望向林深,发现他正用断臂的残肢摩挲铁皮。那些锈迹与刮痕,竟与他截肢伤口的褶皱完美吻合,连最细微的凸起都分毫不差。
展演当夜,林深爬上螺旋塔顶端检查装置,意外发现铁皮上长了层奇异的菌斑。荧光绿色的脉络沿着铁皮的锈迹生长,形成的纹路竟与冰裂纹教堂如出一辙,弯弯绕绕,像幅神秘的地图。
李默闻讯赶来,用手指轻轻按在菌斑上,感受着细微的震动:“这是次声波培育的共生体……它们在听,也在长。”
远处传来冰层断裂的轰鸣,沉闷而遥远。他们不知道,这些荧光菌丝已经顺着塔基钻进地下,在黑暗中串联成网——如同心学的脉络,正悄无声息地贯穿四季,等待着终极创作的降临。
风再次吹过螺旋塔,铁皮发出清越的声响,这次不再是刀刮玻璃的锐,而是像无数把琴在同时奏响。林深低头看向掌心,火山灰颜料的痕迹还在,与铁皮的锈色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颜料,哪是铁,哪是他自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