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度青翠柳(言情)
“已是春了啊,”柳芽青青下,几案前纪明暗自感叹,他拾起笔。
“纪兄 今年春闱可有把握?若是今科不中第,我就得回乡了,我家那婆娘还等着我哩。”是他的同窗至友,朱朝,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入京了。
朱朝生得面黧须黄,身长八尺,鲁人,自是性情中人,一贯直来直住:“纪兄已近而立之年,难道还未聚妻?”
纪明笔下顿了顿,墨顺着毫尖,晕开了一大片:“未曾。”他把字贴折好,放到废纸篓里。
“那纪兄可得抓点紧,可别打一辈子光棍,我乡里有不少待字闺中的姑娘,长得俊,脾气也好相与……”
“朱兄,不必如此,我早已有意中人了,”纪明打断朱朝的话,“她也在等我。”
“哈哈,纪兄也是个痴情儿,那姑娘定是个好的。”朱朝听罢也不再多问。
确实是个好姑娘,等了自己许久,若是今年还不中……便回去吧,回去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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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翠儿早已过二八芳华,却仍未出阁。
她在等。平日里,最喜的,莫过于看蓝湛湛的天,数白绵绵的云,等千里之外的信。
父母也曾让她选个如意郎君,安心过日子,不要傻等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了。
“翠儿啊,纪家那娃子早就发达了,不会再回来这小破村的。”父亲劝慰道。
“翠儿啊,别等了,再过两年不是你挑人家,是人家桃你啊。”母亲苦口婆心。
“我不,他说过会回来娶我,我要等着他。”
阮翠儿虽是个温柔人,脾气却倔得很,十头牛都拉不回。
久而久之,父母也不劝了,她是家中独女,家里头也不差这一口饭,倘若一辈子不嫁,就养一辈子,也便由着她了。
村里人都喊她傻妞,她也觉得自己傻,但是,她乐得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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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春闹纪明理所当然地落第了,他是农家子,无财无势,自然无人举荐,文中规中矩,武不成不就,登科一事是不可想的,可是,他就是不甘心,想再试一次, 作个官老爷,风光地娶她。
“哎——”他长叹。窗外杨柳依依春,风拂着花香潜进屋内,愁中人无心赏这片春光烂漫,只觉颓丧。
“纪兄,为何发愁?看这春光煞好。”朱朝提着包袱进来。
“朱兄为何不愁?你我二人皆是名落孙山。”
“愁什么啊,技不如人,学艺不精,落第是难免的,我也不考了,回家妻子膝下,岂不妙哉?正好,上京新鲜玩意儿多,我买上几件稀奇首饰给我婆娘,也算不虚此行。”朱朝掂掂手中的包袱,塞进行囊最里头。
纪明心头一触,看着八尺大汉回忆起,自己妻儿时红透儿的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小乡村,也想起了一直等待着自己的她。
也许,是该回去了,哪怕没有功名加身,没有万贯家财。也该回去,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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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兄,珍重。”爽朗的汉子翻身上马,挥手告别。
“珍重。”我……回去了。
回去的路走的异常轻快,在约莫一个月变到了。
纪明抚着玉簪子,素白色的,末端别出心裁地用了一叶翠绿点缀。
出城时买的,她会喜欢的,她喜欢翠青青的颜色,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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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快三个月没收到明哥儿的信,翠儿掰着手指头算。
平常大约两月会送上一封,这是怎么了?难道……不,这是不可能的。翠儿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许是邮差送迟了,往常也有这般情况。
莫名地,她有些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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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翻过一山,便到了吧。
近乡情更怯,他有点不敢确定。
直到看见写着“阮家村”三个潦草字样的村界碑时,才把心放在肚子里。
有几个总角孩童正巧在村口玩耍。
随即,放在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
“孩子,你知道阮翠儿家在哪吗?”
几个小孩见有生人,哄乱散开来,又好奇地聚回来。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孩子大着胆回道:“翠儿是谁啊?”
纪明笑容一僵,虽处炎夏,却如坠冰窟,冷得很。
“阮翠儿?唔 是傻妞吧,我记得,在春大婶家旁边。“另一个小孩反驳。
“诶?大叔,你找傻妞干嘛啊?”
纪明没有理,只快步走去。
熟悉的小路,熟悉的花草,还有………熟悉的屋子。
纪明看着眼前的小草屋,敲门的动作一顿,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他该说些什么?
“阿妈,我下去驿站那儿,明哥儿的信还没来送。”
门措不及防地打开了。
他看见娇娇西子。
她也有诚诚君子。
“明哥儿,”院翠儿眨眨眼,不敢确定。
“是我,是我。”纪明感觉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等了好久,”她扑向他,用尽华生的气力。
“我知道,我知道,我……回来了。”他握住了她,此生不放手。
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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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听说了吗,傻妞要成亲了!”
“什么时候?傻妞不是在等人吗?非那人不嫁呀!”
“那人回来了,来娶傻姐了。”
“啧啧,都是痴情种啊。”
纪明没听见村口的闲言碎语,他要成亲了。
农家的婚礼不太讲究,不过是把新娘背回家,摆上三天流水席罢了。
一天应酬下来,纪明还是晕晕忽忽的,像在云端之上,快活赛神仙。
“这真像一场梦。”
“那我希望永远不醒。”
西窗红烛下,一对新人窃窃私语,千言万言,敌不过一句“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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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燕尔,生活像是在蜜里头,甜得人心暖和。
纪明向村长借了一空屋,改作学堂,教村里孩子读书识字;阮翠儿女红极好,每每运下山,便被哄抱一空。
这般民耕女织,世外桃源的日子,纪明想过很久,一辈子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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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把碎石子抛入平静的湖水那样,安乐的生活被打破,泛起涟漪。
入秋了,随着秋雨,还有山下的疾病。
村子里先是经常下山的樵夫菜农,而后慢慢扩展,在这不足百户的小村落中,已前后有近五十人染病,疫病凶险,去县里也医不好,更别说山窝里头的村子了。
阮翠儿之前总觉着胸闷气短,犯咳嗽,只当是操劳多了,染了风寒。明哥儿又在外忙事,便没放在心上,直到近来呕出血沫儿来才知得了疫病,心里庆幸明哥儿劳忙多日并未着家,躺在床上歇着。
纪明与村长一起安顿好染疫的病人,才得一日闲便住家里赶。
柴门紧闭 炊烟无踪,纪明心生疑惑,推门而入,屋内寂静无声,只是隐约间听见几句呻吟。
纪明面色煞白,冲入卧房。
是浑身发热烧得糊涂的翠儿,辗转反侧。
“明哥儿?“她听见动静,吃力得睁开眼,“快走……我得病了……别染给你……”
纪明不听,泪止不住得往下淌,他摇摇头。
“快走,否则我做鬼了也不原谅你……”
翠儿痛苦而决绝的眼神刺疼了他,他退了出去。
纪明帮村长照顾染疾的人,他看得出来,翠儿这般已是疫病入骨,药石无医。
他不死心,去问,去寻医,皆无所得。
他只能每天隔着窗,和病榻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翠儿讲些趣,逗个乐。
后来,翠儿只能无声的呻吟。
再后来,翠儿死了,纪明眼睁睁看着她咽了气,她是笑着的。
得疫病的人是要火丧的,纪明没同意。甚至偏执的守着翠儿,寸步不离。
翠儿活着的时候受了那么多苦,若是死了还要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自己就算是挫骨扬灰,也无法向她交代。
村长拗不过他,同意土丧。
下葬那日,秋雨凛凛冷得人彻骨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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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以后,纪明浑浑噩噩过了很久,如果不是阮父阮母是不是来照顾一二,纪明早就烂在泥里,下去陪她了。
日子久了,动物都会有脾气,况且是人呢?
阮父看不过眼,提着耳骂了几回:“一个大老爷们,别总和自己过不去,翠儿看见你这窝囊样,在下面也不安心。”
阮母总是在一旁看着,默默叹气。
纪明也试着去接受,人也有些精神气了。
带着翠儿的那一份,亦是阮父阮母所想,他重新执起书本,教村里的孩子君子礼义,诗书歌赋,日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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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好色,苍苍白翁看着童子胡笔乱写的课业,微微一叹。
“夫子,给你!”一稚童递上由柳枝编成的头冠,翠生生的。
春风裹携着孩童无忧的嬉闹,拂人心扉。
老夫子哂笑,提起笔落下一句:
春风一度青翠柳,
秋雨从此白望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