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更深露重,月华如洗,举目望去尽是一夜碧色的澄空。
初闲从兰室出来后便一直心绪不宁,紧锁的柳眉没有片刻的放松,使得她清绝的面容映衬着些些许惆怅。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赤峰尊一世英名最终竟然会是七窍流血,暴体横死,最重要的是居然连尸身都下落不明。
赤峰尊修为颇高,又一向嫉恶如仇英明神武,一般的修真人士根本伤不了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为人所害,那么究竟是什么人会有如此大的能耐?
戾气,邪气……她当日特留下药方,怎还会如此……?
诸事冗杂,她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想必泽芜君此刻更是一筹莫展,一边是多年好友的突然离世,一边又要操心诸多门内事物,更为了她与蓝忘机二人之事而周旋……
“泽芜君他……”初闲开口问道,神色稍显担忧。
“兄长正与仙督商谈清河聂氏之事。”蓝忘机淡淡开口。
“仙督……金光瑶。他来了?”初闲挑眉问道。
蓝忘机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面无表情。
“这么晚?”初闲有些疑惑。
“兄长与他交好,二人经常彻夜长谈。”蓝忘机解释道。
“原来如此。”
“别担心。”一侧的蓝忘机看出了她埋藏在眉间深深的忧虑,淡淡出言安抚,语调一如既往的温柔轻浅。
初闲看着此刻的蓝忘机,眉眼间竟然隐约凝着些许洒脱,好似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气质雪华般清冽冷凝,白璧无瑕,还有那熟悉隐逸的兰香。
是山尖的皎皎君子。雅正端方。
是她艳羡着的他。
她望着他那颜色极浅的眼眸,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蓝忘机较之当年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他,愈发沉稳老练,却是温柔而强大,让人无比心安。
又行几步,初闲抬眸便瞥见了那个虎头虎脑的孩子。
身穿蓝氏道服的蓝愿此刻正在院里倒立着抄家规。他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握着笔正忙碌的写着什么。他此刻小小的脸蛋涨的红彤彤的,额间淌下几滴汗水,身侧的地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家规。
“这是……在干什么?”初闲看向一侧的蓝忘机,面带询问。
“贪玩误时。家规五十遍。”蓝忘机语气清浅平淡,一板一眼。神色和面容恍若依旧是当年那个讨厌的姑苏小古板。
“五十遍?这么多!他还这么小……”初闲满脸不可置信。看这孩子这么瘦小的身板,竟然还要倒立着罚抄家规。
她忽然回想起当年在云深不知处,她也没少受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含光君的迫害,家规也不知是抄了多少遍……这一点,相信魏兄应该也深有感触。
她低头见那孩子已经是颤颤巍巍的身体,想来早已是精疲力竭了。
“算了吧,他还这么小,不用罚得这么重……小孩子贪玩一些也属正常。”初闲有些于心不忍,淡淡地开口。
“不可坏了规矩。”蓝忘机负手而立,闻言却面不改色地说。
“他都抄了这么多遍了,万一给累坏了。”初闲放软了语气,伸手拉了拉蓝忘机的衣袖。
蓝忘机瞥了她一眼,轻轻一语,颇有些意味深长:“没长进。”
“是,小女子的确没什么长进……这云深不知处的家规我当年也没少抄。含光君也是一如既往的古板严厉,真是让人,望而生畏。”初闲耸耸肩膀,咋舌道。
“你在翻旧账?”蓝忘机回头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凝着不一样的温度。
“岂敢。”初闲迅速朝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蓝忘机见状微微一勾唇角,看了看依旧勉力支撑着抄家规的蓝愿,淡淡的说:“阿愿。起来吧。”
“是。”那倒立着的蓝愿缓缓的站直了身体,双颊通红,脸上满是汗珠。
初闲拿出帕子,缓缓在蓝愿面前蹲下身来,温柔地给那孩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小声问道:“累不累啊……”
“不累。不可坏了规矩。”蓝愿却一脸凝重,如此稚嫩的声音说着如此老成的话,给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不仅如此,他似乎有意模仿蓝忘机的语调和动作。
初闲听了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
简直了……
真不愧是蓝忘机教出来的孩子……跟蓝忘机简直一模一样……年纪这么小,居然这么迂腐。
上一次见他的时候,明明还虎头虎脑的,模样可爱的很,怎么愈是长大就愈发的像蓝忘机……
长大后,估计也是个姑苏小古板……
“去休息吧。”蓝忘机淡淡的对着蓝愿说。
“是。”蓝愿恭恭敬敬的答道,而后将地上的家规收拾好,临走前似乎还回头偷偷望了初闲一眼。
初闲觉得,这孩子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怕她了。
她不由内心感叹,小孩子长得真快呀。她记得,比起上次离开云深不知处之前,蓝愿的个头似乎略微长高了一些,嗯,好像也学会写字了……
而现在的她,却早已经不是什么二八年华的少女了。思及此处,初闲内心顿感沧桑。
不过,在江湖中行走的人,风雨飘摇,没有前尘明日,只有当下。
说不定,明天,只是明天,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空叹一句“造化弄人”,又如何能说得清这过往一切的是是非非。
就如同失踪的晓师兄,双目失明的宋岚,突然逝世的赤峰尊,还有她自己……
初闲面色清冷,低头微阖双眸,蝶翅般的双睫微颤。她下意识的摸索着“浮灯”赤铜色的剑柄,指腹细细抚过它剑身上雕镂的刻花。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内心的些微局促,“浮灯”缓缓飞出剑鞘,带着星星点点的火花化作了一只通体赤红色的小鸟,一边扑扇着翅膀,而后轻轻停在初闲的肩上。
“在想什么?”蓝忘机见她此刻意兴阑珊,薄唇轻启。
“我忽然发现,即便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但依旧恐惧着死亡。”初闲看着一侧正轻轻啄着她脸侧的赤红色小鸟,叹息着说道。
她下意识轻轻转动自己的左腕,旧疾缠身。当年她曾自废一只手,纵使经过抱山散人的医治,现如今也依旧无法自如的运作灵力。
蓝忘机一袭白衣负手而立,闻她此言淡淡的皱了皱眉,回眸便瞥见了她轻轻活动手腕的动作,琥珀色的星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
他也不曾忘记,过去的一切以及那一些随风飘去的承诺。
只是不希望你死。而已。
只要你醒过来。我就赔给你。
“说什么傻话。”
傻话?初闲闻得此言,自嘲的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还未参透那一些所谓的生和死,还未忘却那些该忘不该忘的过去。
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生活,不见天日,东躲西藏。的确,她的回忆的确伤痕累累、不堪回首。
但是,也许她已经不需要再回忆了……
她曾经死死的抓住母亲的手,痛彻心扉,直到声嘶力竭。但最后却无法改变任何事,只是徒劳的挣扎。
而后,在暮溪山玄武洞里,她曾经伸手想要抓住的那一抹纤白,却是主动向她伸出了手……
何以之所求?
缘深缘浅,缘起缘灭。
那些她所眷恋的温暖,都来自蓝忘机。
初闲微微仰头,静室门外绣着姑苏蓝氏卷云纹的轻纱罗幕包裹着悬挂的风铃,在深秋的寒风中微微晃动。
“浮灯”围绕着初闲,来回飞了好几圈,夹杂着零星的火焰,映衬着女子的容貌如水。
她暗自思忖着,仙门百家恐也在觊觎着“浮灯”的力量,毕竟朱雀乃是上古神兽。“浮灯”属火,一向不畏严寒,即便是深秋初冬,依旧带着一股磅礴的暖意。
静室的长廊下,赤红的海棠正凝着潋滟的色彩夺目,那样鲜艳的红色,更甚女子脸颊上的胭脂。鹅花细丝,乔木相缠,吐露馥郁的芬芳,姿态却分外的妖娆。
“含光君说这个季节该有海棠。他一向都是亲自打理,浇水施肥或者修剪花枝。”那小弟子的话在初闲耳边响起。这是,高高在上的含光君,亲自种下的海棠。
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好想再问一遍当时她在云深不知处问他的话。
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现如今,她依旧想问,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夜阑人静。
最后,只余几缕无人问津的幽风卷起鬓边的青丝。
“含光君,大事不好了!”
一声疾呼打破了原本二人间寂静祥和的氛围。二人抬眸,只见一名身穿白衣的蓝氏弟子急匆匆的跑来。
“何事惊慌?”蓝忘机语气低沉,星眸闪烁着光芒,剑眉微拧。
“仙门百家,各自,各自带了不少人聚在云深不知处的山门口!还吵嚷着说……”
那弟子一边着急的说着什么,一边偷偷的打量一侧身穿男装的初闲。
“说什么?”蓝忘机不语,眸色深不见底。
“吵嚷着说,要为赤峰尊讨回公道……”说话的弟子,眼睛又偷偷瞟了一眼初闲。
“怎么回事?”初闲微惊。那小弟子不断地偷偷瞥她,这一点她自是发现了。
为赤峰尊讨回公道?为何要来云深不知处……讨公道?
她感到内心陡然扬起一阵没来由的压迫感,而后恐惧油然而生,迅速将她整个人包裹住,那种熟悉的窒息和紧迫,带着危机四伏的危机感,让她恍如瞬间坠入冰窖。
停顿片刻,她薄唇轻轻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却放弃了,到嘴边化作了一声叹息。
“泽芜君已先行前往。还请含光君,速速前去!”那弟子焦急的说道。
初闲看着眼前蓝忘机清俊的背影,清楚的见到他一瞬间将手中的“避尘”握紧。
这一刻,到底还是来了。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
让她觉得每一寸过往都成了昨天,到如今只剩下曾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