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章 独断

“少君,东夷进贡的珍禽到了,是放鹿苑还是鹤舍?”

  

  “少君,司农请示今年稷神祭用黄牛还是黑牛?”

  

  “少君,巫祝长老问禳星术时辰可否改在卯时三刻?”

  

  我揉着太阳穴,从堆积如山的简牍中抬头。

  

  从十八岁继位至今十二年,我每天清晨睁眼到深夜闭目,耳边永远回荡着这类请示。

  

  起初还觉得是臣子们谨慎,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并非有多尊重我的决策,他们是懒得思考,甚至是推卸责任。

  

  “珍禽喙部何色?”我头也不抬地问道。

  

  “回少君,朱红色带金纹。”

  

  “那便与丹顶鹤同养,色系相合。”

  

  我蘸了蘸朱砂,在简片上划了道竖线:“黑牛属水,今年旱象已显,用黄牛。禳星术改时辰?告诉他,若再为自家小妾生产这等小事动用国祭,就送他去陪星官观星三年。”

  

  三个禀事的臣子躬身退下,脸上又是那种“少君果然英明”的赞叹表情。

  

  我盯着他们背影,突然很想把砚台砸过去。

  

  十二年了,连母鸡下蛋该收归官仓还是留给农户都要我来决断,这帮人脖子上顶的是夜壶吗?

  

  贴身小史官皋陶,这个唯一敢在我发火时还嬉皮笑脸的家伙凑过来添茶:“少君,您批简牍的笔法越发凌厉了,这‘准’字最后一勾,简直要飞出简片戳人眼睛。”

  

  我白他一眼:“今日第三十七次了,再有无关紧要的奏报,统统拦在外面。”

  

  “根本拦不住啊。”

  

  皋陶摊手:“刚才路上遇见大司空,他纠结新铸的礼器纹样该用云雷纹还是蟠螭纹,说事关国运……”

  

  “让他掷骰子!”

  

  我拍案而起,惊得殿外侍卫差点冲进来。

  

  然后打住了:“等等,大司空今年七十有三了吧?”

  

  “七十四,上月刚贺过寿。”

  

  我叹口气坐下:“用云雷纹吧,老人家眼神不好,蟠螭纹太细密。”

  

  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让匠人在云纹里暗藏个寿字,他发现了准高兴。”

  

  皋陶憋着笑记录,竹简上墨点滴滴答答像在嘲笑我。

 

  晚膳时分,我正咬着黍饼看星图,公卿们竟集体求见。

  

  为首的大司徒捧着卷新编的《颛顼圣断集》,满脸写着“老臣又有新点子”。

  

  “少君继位十二载,所作决策三千七百六十九项,失误者……”

  

  老司徒戏剧性地停顿:“零!老臣等编纂此书,供万民学习。”

  

  我盯着那卷足以砸死人的竹简,黍饼渣卡在喉咙里。

  

  皋陶赶紧递水,趁机在我耳边嘀咕:“您要真发火,我可以假装手滑把水泼简上。”

  

  “诸位,”我强忍咳嗽,板起了脸:“失误为零难道不是本分?”

  

  老司徒激动得白胡子直颤:“夏禹治水尚有过‘堵’之误,黄帝制器亦有‘指南车失灵’之憾,唯少君……”

  

  “直说吧,”我打断这通马屁:“到底何事?”

  

  九卿们互相推搡,最后还是最耿直的大司寇开口:“臣等……想商量着办点事。”

  

  “嗯?”

  

  “就是,额,一起拿个主意。”

  

  大司寇比划着:“比如祭天用几牲,治水先哪条河道……”

  

  我眯起眼:“你们是在抱怨本君独断?”

  

  殿内瞬间跪倒一片。

  

  老司徒的额头抵着地面:“不敢!只是……少君总揽万机,臣等尸位素餐,实在……那个……心里不踏实。”

  

  有趣。

  

  我放下黍饼,挨个打量这些跟了我十几年的老臣。

  

  他们脸上除了惶恐,竟真有一丝……委屈?像是被夺了玩具的孩童。

  

  “那好,明日祭天乐舞,”我忽然道:“你们商量着办。”

  

  臣子们瞪大眼睛,仿佛我说明日太阳会从西边出来。

  

  “真……真的?”大司乐激动得破了音。

  

  “真的。”

  

  我微笑地摆摆手:“本君绝不插手。”

  

  看着他们欢天喜地退下的背影,我转头问皋陶:

  

  “赌多久会出乱子?”

  

  “祭天鼓没响之前。”

  

  皋陶摸出块玉璧:“赌我祖传的螭龙佩。”

  

  次日清晨,我在观星台远眺祭坛,差点笑岔气。

  

  本该庄严肃穆的乐舞乱成一锅粥:八佾舞队撞上执戟卫兵,因为两边商定的路线重叠;编钟与瑟鼓完全不合拍,因为大司乐采纳了“少数服从多数”,结果擅长击鼓的比弹琴的多;最绝的是巫祝们的祭袍,据说经过“民主协商”,最终选择每人穿不同颜色,远看活像打翻的颜料罐。

  

  皋陶的螭龙佩归我了,因为乱子在筹备阶段就开始了,他们争论到半夜,连祭鼓该用新牛皮还是旧牛皮都没定论,最后干脆忘了安排人击鼓。

  

  “少君,”老司徒满头大汗地跑来:“您看这……”

  

  “不是说好本君不插手吗?”

  

  我咬了口甜瓜,汁水故意滴在螭龙佩上:“你们接着商量啊。”

  

  臣子们欲哭无泪的表情比祭礼好看多了。

  

  我心情大好,甚至想即兴作首《观蠢臣议政赋》。

  

  本以为闹剧到此为止,没想到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三日后春耕大典,这次本该由大司农主持,按惯例只需向我报备节气即可,但自从开了“共商”的口子,这帮人竟把简单节令搞成了论辩大会。

  

  “臣观星象,当再缓五日!”

  

  司天监坚持道。

  

  “老朽验过土膏,明日即可!”

  

  大司农跺脚争论。

  

  “百姓已备耕多时……”

  

  大司徒和稀泥地哼哼。

  

  最终投票结果:推迟三日下种。

  

  我接到报告时正在批阅边关军报,随手圈了个“可”。

  

  直到皋陶慌慌张张冲进来:“少君!北疆急报,寒流提前南下!”

  

  若按原定明日播种,作物尚在萌芽期,遇寒流可补种;推迟三日则正逢破土关键期,霜冻将致绝收!

  

  我摔简而起,又硬生生坐回去。

 

  这是他们的决策,他们的错误……我该趁机教训……唉,算了算了!

  

  “备马!”

  

  最终良知战胜恶趣味,我宣布道:“传令北疆三邑即刻抢种,开官仓补足种粮,征调所有暖棚兽皮护苗!”

  

  补救措施还算及时,损失比预期小。

  

  但当我召集臣子复盘时,大司农已经哭成泪人,司天监在撞柱子谢罪的路上被拦下三次。

  

  “知道错在哪了吗?”

  

  我板着脸问他们几人。

  

  “臣等愚钝,不该妄议天时……”

  

  老司徒颤声回答道,一边抹着脸上的泪珠。

  

  “错!”

  

  我拍案道:“是不懂变通!”

  

  我展开北疆地图,皱眉解释道:“寒流自西北来,为何不先让东南郡县播种?西北用耐寒黍种,东南种春麦,分批下田能错开霜期,这么简单的分耕法都想不到?”

  

  臣子们听得呆若木鸡,神情恍惚。

  

  我内心暗爽,这招还是临时从老农那学来的,正好拿来教训他们。

  

  “少君,”大司农突然抬头!“其实……老臣想到过。”

  

  “嗯?”

  

  “但东南郡守是司徒门生,西北郡守乃司寇姻亲……”

  

  他苦笑道:“臣怕提议分耕,会被认为有意厚此薄彼。”

  

  我愣在原地。

  

  原来他们不是蠢,是被关系网捆住了手脚。

  

  而我独断时,根本无需顾虑这些。

  

  “还有,”司天监缩缩肩膀小声道:“少君您往日定节气,都会参考三年前的记录,这次,额,臣等忘了查……”

  

  皋陶适时呈上相关简牍。

  

  我翻看时,发现他们竟在补救方案中加入了我想不到的细节:让孩童沿田埂敲锣惊雀,既防鸟啄种又松土;用菖蒲水浸种可增耐寒性;甚至安排鳏寡老人负责看护暖棚,给其补贴……

  

  “这些是?”我指着简牍问道。

  

  “是臣等商量出来的。”

  

  老司徒终于挺直腰杆:“各郡老农都有妙招,汇总起来竟比……比……”

  

  “比本君一人想得周全?”

  

  殿内死寂。

  

  我忽然大笑起来。

  

  “听着,”笑够了我才开口:“今后农事、工造等专业事务,主事官有一票否决权。关系回避写入律法,还有……”

  

  我长舒一口气,摘下玉冠丢给皋陶:“每月朔望日,本君与你们共商国是,但若再犯低级错误……”

  

  “臣等愿领责罚!”

  

  众人齐声应道,眼里竟闪着光。

  

  散朝后,我独自登上观星台。

  

  大祭司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白发在风中飘如蛛丝。

  

  “少君今日,倒像个人了。”

  

  “嗯?”

  

  “从前您像尊神像,完美但,”他递来面铜镜:“缺了点什么。”

  

  镜中的我眼角有笑纹,袖口沾着墨,玉冠歪斜,确实不像那个永远滴水不漏的颛顼少君。

  

  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是臣子们的家眷在玩新游戏:蒙眼者高喊“共商”,其他人七嘴八舌指路。

  

  “完美本身就是缺憾啊。”

  

  大祭司的拐杖点点地面,留下个星形凹痕。

  

  我望向案头堆积的简牍,突然明白为何总觉疲惫。

  

  十二年来,我把自己活成了会喘气的《黄帝内训》,事无巨细都要合乎“天道”,“祖宗”,却忘了人间烟火,本就在天道之外。

  

  “传令,”我对皋陶说道:“明日休朝,本君要约几个人去踏青。”

  

  年轻的史官憋笑憋得脸通红:“带哪些人?”

  

  “你定。”

  

  我伸个懒腰:“但记得找个会烤鹿肉的。”

  

  夜风拂过宫檐,铃声叮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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