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四章 梧桐
终南山浓郁的雾气在黄昏时分显得有些诡谲。
我跟着一只通体碧绿的“指南蝶”,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密林中,豚鼠蹲在我肩头,时不时拽一下我的耳垂提醒方向。
“再找不到就给你吃麦草。”
我戳戳它圆滚滚的肚子。
豚鼠立刻抗议:“不要麦草!要瓜子!”
它最近词汇量大增,但想法依然简单直接。
指南蝶突然悬停在一处看似普通的山崖前,翅膀高频振动发出铃铛般的脆响。
我伸手触碰岩壁,指尖立刻传来细微的酥麻感。
是结界。
“有人在家吗?”
我轻声问,同时释放一缕混沌能量探查。
山崖像被搅动的池塘般泛起波纹,露出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径。
豚鼠兴奋地揪住我头发:“灯笼!灯笼!”
小径尽头确实亮着盏青纸灯笼,在暮色中像只温柔的眼睛,走近才看清那灯笼根本没点火,发光的是贴在纸上的一只萤火虫精魄。
又一个自然形成的意识体。
道观比想象中更小,灰瓦白墙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门楣上“清微观”三个字已经斑驳,但院中那棵三人合抱的梧桐树却生机勃勃,金黄的叶子在无风状态下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私语。
我刚叩响铜环,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哎呀呀,是个迷路的小郎君。”
开门的是个白发老道姑,青布道袍洗得发白,脸上皱纹像揉皱后又展开的宣纸,唯独眼睛亮得惊人。
她手里端着个粗陶碗,里面泡着几根野菜。
“饿了吧?正好赶上斋饭。”
我还没回答,肩上的豚鼠突然“啵啵”地叫了一声。
老道姑这才注意到它,吓得倒退两步,陶碗差点脱手。
“无量天尊!你这狗怎么长得如此..肥?”
我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忍笑解释道:“这是豚鼠,不是狗。”
“哦哦,是鼠狗啊。”
老道姑心有余悸地瞥着那团金毛球:“快进来吧,别让你的...呃...鼠狗饿着。”
道观内部比外观宽敞许多,显然是用了空间术法。
前院铺着青石板,中央有口盖着木盖的古井;中庭摆着石桌石凳,桌上摊着本手抄经书;后院隐约可见菜畦和晾晒的草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棵梧桐,树干上天然形成的纹路像极了某种符咒。
老道姑自称“静玄”,在这清微观住了多少年,她也记不清了。
她给我盛了碗野菜粥,又拿出个小碟子:“给你家鼠狗也吃点。”
“它真的不是狗...”
我第三次解释,看着豚鼠用前爪灵巧地剥瓜子壳。
静玄道姑眯起眼睛凑近观察:“尾巴短,耳朵圆,鼻子抽抽...确实不像狗。”
豚鼠“咕咕”叫了两声。
她突然拍手:“是只小鼠鸟吧?”
我笑得差点被粥呛到。
豚鼠愤怒地扔了瓜子壳:“豚鼠!豚鼠!”
“哎哟这狗还会说话!”
老道姑这回真吓得从石凳上跌下来,我赶紧扶住她。
“贫道就说终南山的蘑菇不能乱吃,”她揉着腰嘟囔:“都出现幻听了。”
为了证明不是幻觉,我让豚鼠表演了拿手好戏:用灵质在空气中投射影像,它得意地展示了冥国丰收节的场景,跳舞的蒲公英和会变色的枫树引得老道姑连连称奇。
“有趣,有趣。”
她忽然伸手戳穿影像,指尖泛起一丝我熟悉的波动。
不是法术,而是最纯粹的“道”。
这解释了她为何能轻易看破我的隐匿结界。
夜深时,老道姑安排我住在西厢房,房间简朴但异常洁净,被褥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奇怪的是,明明没见道观有其他人在,却总能听见细微的动静:厨房水缸自动添满,灯盏自行点亮,甚至我脱下的外袍也被无形之手抚平了褶皱。
“梧桐喜欢你呢。”
静玄道姑送来安神茶时解释:“它很少对外人这么热情。”
“梧桐?”
她指向院中梧桐:“就是这位老友。清微观本就是它显化的形貌。”
我恍然大悟。
难怪整个道观都流动着温和的灵性,原来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意识体!
走到院中,我恭敬地向梧桐树行礼。
树干上浮现出一张慈祥的老人面孔,枝条轻轻拂过我的头顶。
“好孩子。”
梧桐苍老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你身上有我喜欢的气息,混沌却守心,无序中有大序。”
老道姑在一旁笑眯眯地看我们交流,突然惊呼:“你的狗在啃我的扫帚!”
转头只见豚鼠正抱着把竹扫帚磨牙,听见呵斥立刻躲到我背后,只露出圆屁股和短尾巴。
静玄道姑抄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坏狗!”
“它真的不是狗啊...”我扶额。
“不是狗是什么?”
老道姑气呼呼地叉着腰喘粗气:“难道是只小猪?”
梧桐树精发出闷雷般的笑声,震落几片金叶。
梧桐告诉我,静玄从小怕鼠,见到豚鼠就语无伦次,明明修道百年却改不了这毛病。
第二天清晨,我在诵经声中醒来。
老道姑正在前院做早课,动作行云流水,仔细观察,她每个姿势都暗合梧桐枝叶的摆动节奏,显然是在与吾同共鸣。
见我出来,她招手道:“来帮贫道晒药材,至于你,管好你的...那只...狗别偷吃枸杞。”
晒药时我发现更多奇妙之处:药铲会自己翻动药材,竹筛能精准分离不同大小的叶片,连捆药的麻绳都会打漂亮的结。静玄道姑对这些现象视若无睹,只是哼着小调忙活。
“道姑,这些器具...”
“哦,它们闲着也是闲着。”
她头也不抬道:“梧桐说万物有灵,我不过是给它们找点事做。”
午饭后,老道姑说要教我“正经东西”。
我本以为是什么高深道法,结果她搬出针线筐要给我补衣裳,我右袖口不知何时裂了道口子。
“年轻人就是毛毛躁躁的。”
她穿针引线的动作比掐诀还熟练:“修道先修衣食住行。”
豚鼠好奇地扒拉线团,被她用顶针轻敲脑袋:“坏狗,别捣乱。”
转头又问我:“你这狗叫什么名儿?”
“它叫...”
“算了,狗名字我记不住。”
老道姑自顾自说道:“以后就叫金豆吧,反正圆滚滚黄澄澄的。”
豚鼠,现在该叫金豆了,居然开心地接受了新名字,叼着线团满院子跑。
静玄道姑追了两步就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喊:“梧桐帮帮忙!管管这疯狗!”
梧桐树枝条突然伸长,轻柔地圈住豚鼠提回石桌。
金豆四脚朝天挣扎:“放开!放开!”
老道姑得意地戳它肚皮:“看你还闹。”
傍晚下起小雨,我们移步到檐廊下。老道姑变戏法似的摸出套茶具,红泥小炉上的水壶自动冒着热气。
她沏茶的手法极为讲究,连水温都靠手感判断。
“尝尝,野山茶。”
她推过茶杯:“别让你的...金豆碰到,这茶劲大。”
茶汤入喉,竟有股熟悉的混沌能量,但被驯服得温润如玉。
我惊讶地看向梧桐树,梧桐的意念传来:“静玄不懂法术,但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道。”
雨声中,老道姑讲起往事。
她七岁被师父带上山,在清微观一住百年。
“师父说我有慧根,结果慧根全长在种菜做饭上了。”
她自嘲道:“连最简单的五雷法都学不会。”
但正是这位“不通术法”的老道姑,随手插的野花能在寒冬绽放,煮的野菜粥能让伤者三日不饿,连她补过的衣裳都特别耐穿。我注意到她补我袖口时用的针法暗合某种符咒纹路,针脚里流动着细微的能量波动。
雨停时月亮已经升起。
老道姑突然说:“把你那个...冥国给贫道瞧瞧。”
我差点打翻茶杯:“您怎么知道?”
“金豆放的影像里,枫树变色时有你的气息。”
她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活了这么大岁数,总该有点见识。”
在梧桐的见证下,我小心地展开冥国通道。
静玄道姑没有直接进入,而是从发髻拔下根木簪递来:“放进去看看。”
木簪在冥国化为了一株开满白花的灌木,枝条上挂满小铃铛,风过时奏出《清静经》的旋律。
更神奇的是,凡是听到铃声的意识体都变得更加凝实,连最模糊的边缘都清晰起来。
“这是...”
“梧桐的枝桠做的,”老道姑笑眯眯道:“看来有用。”
当晚我辗转难眠,索性到院中打坐。
月光下的梧桐树笼罩在银辉里,树干上的面孔比白天更加清晰。
梧桐告诉我,静玄道姑其实是上代观主在山门外捡的弃婴,襁褓里只塞了片梧桐叶。
“她以为自己资质平庸,”树精的声音像风吹过叶海:“却不知大巧若拙才是真境界。”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忽然感应到老道姑房里有能量波动。
我悄悄靠近,从门缝看见惊人的一幕:静玄道姑盘坐在蒲团上,周身环绕着珍珠色的光点。
那光点与常的秩序之力极为相似,却又多了几分柔和的生机。
她手中捧着片金黄的梧桐叶,叶脉中流动的正是白天补进我衣袖的能量波动。
我没敢惊动她,退回厢房直到晨钟响起。
早餐时老道姑神色如常,还抱怨金豆偷喝了她酿的梅子酒。
“今天教你点实用的。”
饭后她说要带我去采药,山路上,静玄道姑如履平地,她教我辨认各种草药,神奇的是,经她指点后,连普通的车前草在我眼里都泛着微光。
“万物有灵,但要用心看。”
她弯腰挖出一株何首乌:“就像你那不是狗也不是猪也不是鸟的金豆。”
采药归来已是午后,道观门口站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雪团蹲在石狮子上,尾巴尖不耐烦地摆动。
见到我们,它一个箭步窜来:“你倒是逍遥!冥国都乱套了!”
原来我离开这段时间,记忆花园里的秩序混沌融合体开始自主进化,会走路的蘑菇组建了合唱团,发光的蝴蝶排列出星座图案,最惊人的是金豆留下的影像种子长成了“记忆之树”,正在吸收冥国居民的情感能量。
“我需要立刻回去。”
我向老道姑告辞,她也不挽留,只是塞给我个包袱:“干粮,药材,还有梧桐的叶子,饿了就嚼一片。”
又掏出个小布袋:“给金豆的瓜子,省得它路上闹。”
梧桐树精垂下一根枝条,上面结着个发光的果实。
“带着它,”梧桐的声音响起:“当你在混沌中迷失时,它会指引归途。”
临别时,静玄道姑突然伸手抚过我额头。
我浑身一轻,仿佛某种桎梏被解开了。
“记住,”她眼中流转着珍珠色的光:“至柔之水能穿至坚之石。”
金豆跳上我肩膀,突然用新学的话喊:“再见奶奶!”
老道姑先是一愣,继而笑得前仰后合:“这傻狗...”
她抹掉笑出的眼泪,最后摸了摸豚鼠的脑袋:“去吧,有空带你的...所有小动物来玩。”
走出很远回头,我还能看见她青色的身影站在山门前挥手。
肩上的金豆突然说:“她不是人。”
“什么?”
“静玄奶奶,”豚鼠难得严肃:“她和梧桐是一样的,神树精灵。”
雪团闻言猛地回头,碧绿猫眼眯成细线:“有意思,看来我们得早点回来调查了。”
我握紧怀中的梧桐果,感受到其中流动的能量,既非纯粹混沌也非绝对秩序,更像是某种更本质的力量。
而远方的冥国里,记忆之树正在无风自动,枝头绽放的花朵形状酷似终南山的野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