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雪妃

成立国际贸易研讨协会那天,我在签字仪式上突然有些头晕。

  

  恍惚间,墨迹在羊皮契约上晕开,化作一片浓雾,再睁眼时,我成了八岁的阿云,跪在古宁国皇宫的乐坊里,膝盖被青石板硌得生疼。

  

  “抬头,”父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记住这刻。”

  

  我仰脸,看见禁卫军正拖走十几个被指“饕餮附身”的囚犯,他们脖子上拴着铁链,脚踝血肉模糊,在白玉阶上拖出暗红痕迹。

  

  最前面是个孕妇,她的惨叫声突然中断,原来是禁卫队长嫌吵,用刀柄敲碎了她的牙齿。

  

  “饕餮在哪儿啊?”我小声问身旁父亲。

  

  父亲捂住我的嘴。

  

  高台上,国师玄袍翻飞,正指着天象高喊:“贪兽星现!必有人被饕餮附体!”

  

  老国王在龙椅上发抖,金冠歪到一边:“查!继续查!”

  

  那场“除饕餮”运动持续了三年,乐坊的曲子越奏越哀,因为好乐师被抓走大半,只因为国师说饕餮喜音律。

  

  父亲教会我装拙,弹琴时刻意错几个音,才保住性命。

  

  老国王死得很突然,据说是吃了“长生丹后七窍流血而亡,新登基的年轻国王起初贤明,减赋税、放宫女、甚至允许乐师们创作新曲。

  

  父亲松了口气,开始教我真正的《清心调》,之前这种曲子只敢在地窖里偷偷弹。

  

  可惜好景不长,国王登基的第三年突然变脸,赋税翻了三倍,征役年龄从十八降到十四,最可怕的是设立“选美司”,专门搜罗民间美女充后宫。

  

  父亲说这是“饕餮醒了”,我不懂,直到看见国王的衣裳:那上面的纹路不再是祥云仙鹤,而是饕餮纹,巨口獠牙,一副永远吃不饱的样子。

  

  十二岁那年,我通过了乐师考核。

  

  因为年纪最小琴技最好,我被分到最轻松的“御花园班”,只需在妃嫔游园时伴奏。

  

  那天我正弹《春江花月夜》,忽闻一阵铃响。

  

  抬头见个雪衣女子在杏花树下起舞,水袖翻飞如蝶,足尖点地无声。

  

  “雪妃娘娘。”

  

  身旁老乐师紧张地拽我袖子:“快低头!”

  

  来不及了。

  

  雪妃已走到琴前,身上冷香扑面。

  

  她比我高半个头,眉眼如画却笼着层霜:“小乐师,琴艺不错。”

  

  她的声音像冰下流水:“你这乐师我要了。”

  

  成为雪妃私人乐师后,我才知道“宠妃”的日子多难熬。

  

  她的“雪棠宫”华丽如笼,每晚要等太监传唤,十次有九次空等,但必须妆容精致地候着。

  

  我去的第一天,她就卸下钗环:“别怕,这儿没外人。”

  

  雪妃爱跳自编的《鹤舞》,没有固定动作,全凭心情,高兴时如白鹤冲天,忧郁时似孤鹤涉水。

  

  有次她跳着跳着突然摔倒,我下意识去扶,发现她的手腕全是淤青。

  

  “陛下手劲大。”

  

  她拉下袖子遮住伤痕:“继续弹。”

  

  我后来从宫女口中拼凑出雪妃的真相:雪妃本名秦雪,是城南染坊匠的女儿,被“选美司”强抢入宫,因气质清冷被国王一时宠爱,但对方喜怒无常,动辄打骂。

  

  “别同情我。”

  

  有次练完舞,雪妃突然冷笑道:“至少我活着,染坊三十七口人还活着。”

  

  她指着窗外高墙:“知道那冷宫里有多少冤魂吗?有多少被那个暴君害死吗?”

  

  那天我弹了自创的《雪映光》。

  

  雪妃听完沉默许久,最后轻声道:“阿云,你琴里有东西...小心别让外人听见。”

  

  她说的“东西”是指隐喻。

  

  父亲教过,古乐师常在曲中藏谏言,《雪映光》表面写雪夜月光,实则暗讽黑暗统治。

  

  雪妃听懂了,这让我们之间有了秘密。

  

  国王寿辰那天,雪妃献舞《百鸟朝凤》。

  

  百官喝彩时,我却在琴弦上感到她的愤怒,那根本不是恭顺的百鸟,而是被困金笼的猛禽在挣扎。

  

  高潮处她三十六个旋身,裙摆展开如刀轮,最后跪地时袖中飘出白绫,正好组成个“囚”字。

  

  没人察觉异常。

  

  国王还赏了她明珠,但当晚雪妃就被罚跪雪地三个时辰,因“舞姿不够喜庆”。

  

  我偷偷送去姜汤,她嘴唇乌紫却还在笑:“值了...他们看不见,但心知道。”

  

  “心?”

  

  “那些被压迫的心。”

  

  她呵出白气:“总有一天,千万颗心会一起跳动...”

  

  我十三岁生日那天,雪妃送了把象牙琴拨。

  

  “用它能弹出更清亮的声音。”

  

  她帮我修着指甲:“音乐要像光,再小的缝也能钻进去。”

  

  我们开始用艺术密谋。她编舞时加入反抗元素,比如把“跪拜”动作改成先挺身后俯首,象征短暂抗争;我则在传统曲调里混入民间小调,那些被禁的、歌颂自由的旋律;最冒险的是有次国王要求谱“赞圣曲”,我交上去的竟是改编版《硕鼠》,表面歌颂君王,实则讽刺剥削。

  

  这曲子居然蒙混过关,还得了赏赐。

  

  雪妃笑得花枝乱颤:“因为他们听不懂!”

  

  随即又黯然:“可听得懂的人...大多不在了。”

  

  那年大旱,饿殍遍野,国王却加征“美人税”,每家需献美女或交重金抵免。

  

  雪妃的那出《旱魃舞》被斥为“不祥”,罚禁足三月。

  

  我每天翻墙送食盒,有次撞见她正用金簪在墙上刻字:

  

  “雪融时,光将至。”

  

  “会吗?”我忍不住问道。

  

  她转头,眼中有我从没见过的火焰:“阿云,音乐和舞蹈活了几千年,暴君呢?”

  

  最黑暗的时刻来得突然。

  

  国师宣布又现“饕餮星象”,这次直指后宫。

  

  雪妃因“舞带煞气”被指为首恶,要当众火刑。

  

  行刑前夜,我买通狱卒见她最后一面。

  

  “别哭。”

  

  她手腕脚踝都戴着符锁,却还在安慰我!“记得《雪映光》吗?真正的光...是压不住的。”

  

  她从发髻取出片薄玉:“这是我藏了多年的《鹤舞》真谱,里面藏着所有...交给城南染坊的...”

  

  狱卒突然咳嗽,我们被打断。雪妃最后塞给我个丝囊:“活下去,用音乐记住...”

  

  次日刑场,雪妃白衣如雪。

  

  当火焰窜起时,她突然跳起《鹤舞》,在火中旋转如涅槃凤凰,围观民众起初沉默,渐渐有人啜泣,最终爆发压抑已久的哭声。

  

  国师慌忙下令击鼓掩盖,但鼓点反而成了舞步的伴奏。

  

  我站在乐师队列最后,指甲掐进掌心。

  

  当雪妃终于倒下时,袖中白绫被风卷起,飘过全场,上面血字刺眼:

  

  “饕餮在何处?请君照镜看。”

  

  骚乱瞬间爆发。

  

  民众高喊“暴君”,禁卫军镇压,血洗广场,我趁乱逃出,带着雪妃的玉简和丝囊,里面是她收集的国王罪证。

  

  逃亡路上,我终于明白“饕餮”真相:根本没有什么附体,只有人性中无止境的贪婪,国师不过是看透这点,用它控制国王罢了。

  

  雪妃的兄长见到玉简,痛哭失声。

  

  原来那是用特殊乐谱密码写的血泪史,记载着后宫所有冤屈。

  

  我们决定将它谱成《白鹤谣》,借民间歌女之口传唱。

  

  “音乐要像光...”

  

  我修改着旋律,想起雪妃的话,琴弦震动,仿佛她的舞步仍在继续。

  

  “宁先生?宁先生!”

  

  我猛地抬头,发现自己还在协会签字现场。

  

  墨水刚干,羊皮纸上的“国际贸易研讨协会”几个字闪着微光。

  

  “您突然走神了。”

  

  秘书罗伯特担忧地问道:“要休息吗?”

  

  我摇头,摸向胸口。

  

  那里有种奇异的灼热感。

  

  回家更衣时,发现贴身口袋多了片薄如蝉翼的玉片,上面刻着几道乐谱线条...

  

  当晚,我修改了协会章程,在“贸易原则”章节加入新条款:

  

  “第一条:所有商贸往来必须尊重人的基本尊严;

  第二条:文化差异不应成为压迫的借口;

  第三条:当艺术发出警示时,商人有责任倾听...”

  

  写完已是黎明。

  

  窗外鸟鸣啁啾,恍惚间像谁在远方弹《雪映光》。

  

  我取出千相镜,镜中的天秤微微倾斜:左边是各国贸易数据,右边是新添的条款,而平衡点正是那片虚幻的玉简。

  

  协会成立典礼上,我提议首项议程是各国艺术交流。

  

  当绮罗国的舞者表演时,我仿佛看见雪妃的影子——同样的昂首挺胸,同样的不屈姿态。

  

  “贸易不只是货物交换。”

  

  我在开幕式上说道:“更是人心的联结,若一方以压迫为乐,再丰厚的利润也是带血的。”

  

  台下,各国代表神色各异。

  

  但当我播放用古琴弹奏的《白鹤谣》改编曲时,不少人动容。

  

  音乐确实像光,能穿透最厚的壁垒。

  

  晚上做梦,我又见到雪妃。

  

  这次她在云间起舞,周围环绕着无数白鹤。

  

  “继续啊,阿云。”

  

  她笑着抛来支玉簪:“用你的方式...”

  

  再醒来时,我的枕边多了根鹤羽。

  

  我知道,这不仅是梦,那些被艺术守护的灵魂,终将在现实中找到回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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